崔泓,你好看得要命
楔子
仅有八岁的都城第一大小姐陈脉对她爹爹说:“我日后找夫君呀,才华放后头,会做生意放后头,对我好也放后头,只要他长得叫我见到那张脸就高兴,我便天天赚钱给他花。他就在我的小屋子里,不用风吹日晒,不许抛头露面。他怎么能离开我?他要是离开我,荷包里没钱花,就会乖乖回来啦。”
一
First Year
陛下甫一继位,第一个命令就是开凿一条沟渠,都城陈家为首负责修筑这条河渠,半个国库都砸进去了。河渠修了好几年,近日发生一场大事故,那便是入蜀岗时,数十里人家的房子被水淹了。
崔泓坐在入都城的牛车上,他是寥寥无几的生还者之一,裹着头巾,遮去鼻以下的面容,但仅露出的睫毛与眼眸,已教不少女子偷偷侧目。他的娘亲是西域人,爹爹是中原人,极大相异的血液交融使他有独特的俊美。
崔泓来都城的这一日,正是陈家大小姐亲自布施的一日。大小姐又广散银钱啦!消息一出,众人争先恐后,喝一碗粥,还能领到一串铜钱,天底下没有比这更便宜的事儿。他们也知道,大小姐喜欢御史府的公子,而这位公子声称自己喜欢温婉良善的女孩儿,于是这一回布施便来了。
大小姐陈脉满意地看着人们的热络反应,高高坐着嗑瓜子儿,唇红齿白的小姑娘,眼底透出的是不容易亲近的刻薄与嫌弃。崔泓看着布施的一幕,抿紧干燥裂皮的嘴唇,心底生出一丝悲凉——来到都城才知道,蜀岗的灾情被陈家压下了,陈家对陛下只报喜不报忧,而这位大小姐还在兴高采烈地挥霍钱财。在蜀岗,他的爹娘被水冲了个卷儿挟裹下去,姑妈、舅舅死了,平日认识的邻里乡亲,空荡荡无影踪。他虽不是名门望族,也是富足有余的小世家,从小被教育要斯文儒雅,这一路经历了万难来到都城,每每皱着眉头去苍蝇堆寻食物,也不放下尊严乞讨。
“其实,陈大小姐平时就这样,她乐意做冤大头嘛。”有人说。
都城那些纨绔统统对陈脉表示景仰,陈家是都城首富,举家上下却都抠门得要死,可惜出了她。陈脉出手阔绰,从小就是朋友们的钱袋子,养活了十几家酒馆、花楼、赌场。小奴才喊小姐喊得甜,赏!这只蛐蛐儿打得漂亮,赏!她赏的不是一般银钱,而是从身上随意摸索一个物件儿,不管多名贵,全凭高兴,一日不花出去流水般的白花花银锭,便觉得头晕腹痛,哪里都不对劲。据说,陈脉对那位御史家的公子至少花了一万雪花银了。
陈脉见到崔泓时眼前一亮,立刻放下踩在榻上的腿,嘿嘿一笑:“这位小哥,你长得好叫我心生欢喜呀。”
当听说崔泓的来历后,陈脉眯起眼,问:“这事儿不是没人来找过闹过,我爹说给你们钱,一个个激动得像玷污了他似的,动刀子嚷嚷说不要钱,要公道正义,以命抵命,最后全给我爹扔大牢里蹲着去了。你不会也来要什么公道吧?”
“要钱,很多钱,是你能出得起的钱。”崔泓淡淡地道。
陈脉一下乐了,她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陈脉最喜欢给人钱了,可这次她破天荒地拒绝了崔泓的要求,牵起嘴角说:“我一分也不给。”
二
First Year
陈脉真没想到崔泓只要钱,他看着像个贞洁烈妇,衣着寒酸破旧,却被洗得很干净,旁人在她面前早窘迫得无地自容,他却不卑不亢,甚至有些理直气壮,明明穷得在都城没落脚地儿,睡在破庙里还仔细地打扫整理了杂草席,一般这样的人骨头硬,很讲虚无缥缈的气节。陈脉早派人打探过了,当听到说崔泓半夜饿得肚子一直叫,蜷缩着身子的时候,她连连倒吸气,眼眶泛着泪花儿,说:“可心疼死我的小郎君啦。”
一转眼,听说御史家的公子要请她喝茶,她又眉开眼笑,将挨饿的小郎君抛之脑后,哼着小曲儿挑选喝茶的衣裳。奴仆问崔泓怎么办,她不紧不慢地说:“好鹰是要熬的。”
陈脉与那位公子坐着喝了一下午的茶,她倒想不规矩,可是人家隔着屏风跟她讲史,讲得她昏昏欲睡,末了还问她刚刚讲了什么。陈脉落荒而逃,有些惋惜花一万两银子就见了人一个影子,不过她又吩咐道:“上个月来的那批东海珍珠,拣大的好的给人送去。”
陈脉打算再接再厉,下次争取牵一牵小手。她美美地想完小公子,一拍脑袋,惊呼:“我的小郎君不会饿死了吧。”
众人连忙说暂且没有,她“哦”了一声,接着说:“那找人把他狠狠揍一顿,揍完把我贴身的这件小金蝶送给他。”
这个命令让人诧异极了,但他们还是照做。没想到崔泓被打了一顿,不退反进,拿着小菩萨找到了御史府。
正当陈脉做着小郎君与小公子兼顾的美梦时,御史公子按捺不住一副绝交的架势来了,他冷冷地说出一大串引经据典的话骂陈脉负心,末尾表达自己再也不会与她来往。这是一种无言的威胁,他用胜利的姿态等着陈脉痛哭流涕苦苦请求。
“真是被流言给骗了。”陈脉看到他一怔,接着神情中的鄙夷渐渐浮现——一年前听闻御史公子如何美貌,她连堵在人上朝路上一睹真容都想到了,可御史公子一次也没被她看到过。如今见到,只是清丽之姿,哪有流传得那么夸张,陈脉的失望转化为被欺瞒的愤怒。
“你这个人心机颇深呀,学妇人家欲擒故纵的伎俩,吊人胃口弄得人心痒痒,用竹竿挂肉晃一下人走一下。你说你白花我那么多钱,我现在还好意思往回要吗?”陈脉骂御史公子。
骂完她惆怅地在椅子上躺了会儿,舒动一下筋骨:“还是我的小郎君好看。”
可惜此刻崔泓被她找人揍得鼻青脸肿,挣扎着站在那里,深蓝的衣裳血迹斑驳,伸手不停擦拭流不完的鼻血。陈脉扑到他怀里,差点将他扑倒,她说:“心疼死了,哪个丧良心的打你,我非活剥了他的皮。”
崔泓用带血的手指支开她的额头,留下一个血指印,他认真地说:“我要钱,要回家。”
三
First Year
“为什么你们总管我要钱?我不给你,因为我知道给你了钱,你就不会再缠着我,不会再理我了,我明明那么想跟你们说话。”她的眼神有些无辜,惹人怜爱。
“真的吗?”崔泓看着她的眼睛问。
“真的呀,”她趁势像只小老鼠一样钻进他的怀抱,在他脖子附近呼气,笑嘻嘻地道,“我给你的小金蝶是贴身带着的,你猜猜,我贴在哪里呢?”
崔泓一把推开她,这个女人三句话不过就会原形毕露。
三月三那天,陈脉头一回没来调戏崔泓。听说陈家老爷重病临危,陈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崔泓去偷偷看了一眼。陈脉经常大哭大笑大闹,但那都是假情假意,这次的眼泪是货真价实的,她的痛哭中有一丝别于从前的感情,她是真的伤心了。所以,陈脉再次紧紧抱着他时,他抚摸了这个女孩儿的头。
屋子里的人都被陈脉驱散了,床上意识不清的老人握住陈脉的手,误以为这是小女儿,他说:“你永远是我最爱的女儿,为筠。”
“您确定不是您的长女吗?”陈脉蓦然止住了抽泣,她握着老人的手腕越来越紧。
老人临死前的一句话让这天晚上发生了大事,陈脉一路拖拽着小妹陈为筠的头发进屋,旁人急得团团转,却被拒之门外,谁敢跟陈脉作对?她恶狠狠地踢着老人的床板,问:“老头子,你最爱的女儿是哪个?说清楚。”
她的语调骤然变得温和,轻轻讨好地笑道:“爹爹,更喜欢我还是为筠呀?”
老人缓慢地转头,浑浊的眼珠流下眼泪。陈脉没了耐心,一次又一次踢他的床板,震得咚咚响,仿佛恶鬼吟啸,她怒道:“你不说,我就砸了你的棺材板,开了你的坟。你更喜欢为筠,我就叫她下阴间去陪你!”
老人最后死去前手指拼尽最后的力气,指向陈脉。于是,陈脉松开了陈为筠,她一面笑一面擦去泪珠:“我就知道,你最喜欢我了。”
陈脉瘫倒在地上,崔泓扶住她,她明明已经哭得稀里哗啦了,可是始终用头蹭着崔泓的袖子,牙齿咬着细碎的呜咽,反复说一句话:“好痛啊好痛啊,他骗我……”
陈脉与陈为筠不是一个母亲所生,陈老爷娶陈脉母亲时正是贫寒时,为了家族崛起,他选择与真心爱自己的陈脉母亲联姻,他推辞与妻子同房,说不想要孩子,可是亲家说只要生下孩子就全力扶持他,于是才有了陈脉;陈为筠是贱妾所出,妾室被十二岁的陈脉“失手”推入湖中。
如陈脉所言,陈老爷的死,不是少了最爱她的男人,而是少了最恨她的男人。
四
First Year
陈脉做上了陈家家主,叫上所有朋友聚到府中,她说有件大事要公布,可是大家来齐了,坐在厅堂等候了一炷香都不见她出来。她斜卧在床榻上闭眼笑眯眯的似乎在想什么事,今天要把这帮家伙烧死。
都城著名的冤大头陈大小姐,她怎么会不知道那群人拿她当做什么?从小进学堂,她渴望被注意,渴望大家都围绕在她身旁,于是从家中拿出一件新奇的宝贝,这件宝贝当天被偷走了,她知道是谁偷的,可她没有说出来。后来她又有意无意地丢失一些东西,大家伙儿都爱同她玩,她像一头流油的肥羊,看上去又笨又好欺瞒,跟着她总能得到好处。她得到了这些人的拥护,却需要更多东西来挽留他们,她也想像那些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让人心甘情愿维护的人,可她脾气实在太坏,也没有拿得出手的长处。每当她又撒古怪的怒火,对人恶毒大叫,朝人扔东西,看着对方讪讪地接下她的怒气,笑脸讨好,她就平复了心情,想还好自己还有钱,这些人还想要她的钱。
她幼年总是孤独落寞,哪怕陈大小姐人前人后总有那么多跟随者。从前她以为父亲是世间唯一真正喜欢她的人,他们可是至亲血脉,但一切在父亲死后被揭露出来,她不值得任何人喜爱。她心头有团怒气,要烧光那群家伙,把他们的冤魂困在府里,他们就再也逃不掉了。
她收敛冷笑,推开门去厅堂,却见等待她的还有一个人,她梦寐以求的男人,崔泓。她见了这个秀色可餐的男人顿时食欲大振,歪头笑道:“小红,我是不会给你钱的。”
“这次不是来要钱的,”他总是那么认真地望着她,说着荒唐的话,“我来娶你。”
闻言,放浪形骸无拘无束的大小姐竟然在他面前身形一下僵直了,这次她没有扑过来,而是小心翼翼地欲动不动,手指仿佛石化了,拘谨得不知放在哪儿。然后,她嘴角咧起弧度:“都说了,不给钱。”
“以为我好骗吗?”她暴怒如狮子,狞笑道,“做我夫君可没有一分钱,反而你骨头都要被我吞吃干净。”
他坦然站着,她渐渐遏住怒气,一把揪过他的衣领,对厅堂上的众人说:“今天告诉你们的事儿呢,就是我要嫁人了,这家伙以后就是我的夫君。”
众人一片诧异,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陈脉转头对崔泓笑道:“小郎君,你真不是因为我的钱要嫁给我吗?”
崔泓摇头,她张大了嘴,脸上是笑纹,空洞洞的喉咙却没发出笑声。她说:“可是,我倒是因为你长得好看才嫁给你的,以后见到了更好看的,就抛弃你。”
“好啊。”崔泓说。
五
First Year
崔泓按照陈脉的要求为她完成了一场极其惹人艳羡的大婚,钱由陈脉出,崔泓负责漂亮地给客人眼红嫉妒。他们的大婚是由四叔主持,四叔是唯一没跟陈脉撕破脸皮的长辈,有那么一瞬间,崔泓错觉眼前娇媚温顺的新娘子真的像表面那样美好,她眼睛像桃花儿,哭得惹人心软,对他说着真挚的情话,他的心微微颤动。然而,下一刻她就将他按倒在大红婚床上,勾起一侧得逞的酒窝。
婚后陈脉对崔泓立下的规矩极严,不许他上街,后院中不许有婢女,不管多晚,等自己回来才能用晚饭。让人奇怪的是,崔泓并无怨言。他平日与四叔走得很近,陈脉的耳目将此事汇报给她,她捻了灯芯,笑了笑:“原来是四叔,我就说这么个跟我陈家有仇的人,怎么会钱也不拿,反而娶我受这份气。”
陈脉猜出崔泓娶她是四叔的谋划,她只将崔泓当作玩物,觉得他将自己当傻子很可笑。于是,某一日回府时,她用那双单纯的眼眸迷恋地盯着她的夫君,说:“夫君呀,我一直将你的事很上心,此回我派人去你家乡寻找你在大水中被冲走的爹娘,你猜怎么着,我找着啦!”
她得意地挥挥手,奴才抬上两具被白布遮盖的尸体,她走着轻快的步伐,一边用等待嘉赏的神情看他,一边掀开了白布。尸体被泡得发白肿大,辨不出五官,但通过服饰可以看出是崔泓的爹娘没错。
陈脉面庞上满满是天真与残忍,在等待着什么,等待崔泓的失态,男人的嚎啕痛哭与憎恨。崔泓确实面色一变,不过他并不是因为面前的尸身而失神。准确来说,崔泓只是这个男人冒名顶替的身份,真正的崔小公子早已在大水中与父母一同丧生,这个男人是来自西域的杀手。他为了躲避一场大追杀来到中原,一开始他只想拿钱而已,所以他用了崔泓的身份,准备从陈脉这里得到路费,令他头痛的是陈脉明明慷慨大方,却死活不给他钱。正在此时四叔找到他,要他娶了陈脉,夺走她的一切。他向来心狠手辣,见陈脉不识抬举,于是与四叔开始合作。
陈脉一定知道了眼前的崔泓是假冒的,因为真正的崔家爹娘都是土生土长的蜀岗人,稍一打听便知。崔泓最大的破绽在于他有一张半是异域风味的脸,但他在赌陈脉这颗揣摩不透的心,她既然没有直接杀了他,说明还是挺期待他的伪装。
崔泓做出了一副自然的恸哭神情,跪倒在尸体面前。陈脉看着这个不知来历的男人装得真跟那么一回事儿似的,她原以为自己会嗤之以鼻,然后杀了他,但是他哭得真俊俏,这男人落起泪来真有点教人……教人想狠狠蹂躏啊。她抬头,长舒一口气,还是舍不得这张脸蛋。
“夫君,擦擦眼泪吧,爹娘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你的。”她也跪下来,温柔地将他依靠在自己胸怀里,陪他演完这出戏。
六
First Year
纵然多年杀手生涯养出了坚韧的心性,崔泓也越来越受不了喜怒无常的陈脉,他直接问四叔什么时候能摆脱这个可怕的女人,四叔认为时机成熟,就告诉了他最后的计划:陈脉每年春天会犯哮喘病,崔泓要在她最虚弱的时候,将她推入床板下的机关,那里有一条甬道,从甬道中爬出来的女人会替代陈脉。她长得与陈脉有六分相似,只要她躺在床上,装出陈脉病重的样子,很难被人发现。这个女人将给世人陈脉因哮喘而死的假象,真正的陈脉也将在黑暗的甬道内惊恐孤寂地死去,尸体腐烂至一具白骨也不会被察觉。
崔泓早已准备好了,但最近陈脉对他的态度越来越不妙,若她针对他反而有办法应对,崔泓心知肚明狡猾的陈脉一定摸透了自己的底,但她装作不知道,甚至想将他的身份完全认作崔泓。
她打通关系将大牢里关押的几个蜀岗人都放了出来,那些人是因为河渠失去了家,前来讨命却被陈老爷处置的倒霉家伙。陈脉不是善心大发,而是想讨好崔泓,但崔泓不吃这一套,他冷眼看着这个女人邀功,心想自己又不是真正的崔泓,此举有什么用?陈脉越把他当作崔泓,他就越迫切地想逃离。
那天晚上,那个该死的女人头一回没来纠缠他,他做了一个香甜的美梦。第二日清早,府外传来不好的消息,陈脉遇刺了!行刺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她放出来的几个蜀岗人,他们无家可回,用破釜沉舟的决心要杀了陈脉,可惜还是胆怯且没经验,刺了陈脉四刀,没一处是要害,只是血流了很多,若不是发现得早,陈脉一定会血竭而亡。崔泓听完只觉得可惜,换作是他,一刀就能让陈脉来不及挣扎便断绝气息。
他假模假样地守候在陈脉床畔,心想不需要等陈脉哮喘病发,这就是最好的时机,解开她的绷带,再给她的经脉一道口子,敞开血流,既不麻烦,也不会遭人怀疑。
她蓦然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明明是在昏迷中,她却睁着清明的眼眸片刻,对他喃喃:“喜欢一个人,他近在咫尺,对你说话的气息很热很热,手是任你牵的,脸是任你捏的,那么迷人那么迷人,不过,你却永远得不到他的回应。崔泓,这样的滋味儿不好受哇。”
统统去死吧,不干了!崔泓甩开她的手,回房简单收拾了一下包袱,趁着夜色冲出府门。他做杀手以来最大的考验,来自于这个女人,他曾在西域接受过最顶端的训练,包括如何应对女人的诱惑,却没训练过应对一个女人的动心。
当他逃到城外十里的一处客栈,翻开包袱,摸到一个坚硬的东西,取出来,是一个小小的木质宅子,与崔家在大水中被冲垮的屋子毫无二致,是前几天陈脉趁他不注意偷偷塞在他衣服里的。他都快疯了,他才不是真正的崔公子,这个坏女人明明知道这一点!他颓然坐倒在床前,一片茫然。
动心终要拿动心交换的。
七
First Year
陈脉以为那个男人不会回来了,但是在天明之前,她又见到了他的身影,浑身是血,自家奴仆的血。他冲她发脾气,像往常她无数次对他那样,先是将小宅子狠狠砸碎在她床前,又四处打烂能打烂的东西,他力气极大,屏风、衣柜、凳子都被一脚踹破。
“冲我发脾气,来呀。”仍在重伤中的她不服输的劲儿上来,苍白的脸挂起笑容,挑衅他道。
他泄了气,背对她默默站了好一会儿,轻声问她:“我想知道,小金蝶是贴在你身上哪里呢?”
“贴在我的心口,”她拉过他的手,在自己的左胸摸索,“就是这儿。”
他不再犹豫,俯身下去,含住她温暖的嘴唇。她破天荒地没有主动,反而有些羞怯,因为他同时还在诉说自己不清不白的心意与思念。
“崔泓,你好看得要命。”她轻轻笑道。
窗外树的黑影簌簌而动,他警惕地回头张望,离开她推门出去。四叔对他的磨蹭明显生了怨气,他来通知崔泓一个消息,陈脉必死的消息。
原来河渠近日修到梅湖,梅湖周边地势平陷多洼,在修筑时只一场暴雨,就可能引起洪灾,像崔泓的家乡蜀岗一样。按照陛下请术士参详过的图纸,河渠必过梅湖,陈脉不愿意冒风险,但倘若她改变原定的梅湖,便会让陛下不满,甚至会掀起曾被压下的蜀岗事件,陈家很可能失掉修建河渠的资格。陈脉这样一意孤行,所有的陈家人都不答应。
“如果你不杀陈脉,导致陈家就此衰败,你清楚你也捞不到一分钱,别妄想靠着陈脉的庇荫下享福了!”四叔揪住他的领子。
“我知道了。”崔泓嫌恶地推开他。
他回屋,四叔给了他两条选择,倘若不忍心亲手杀陈脉,就翻开床板,将她推入甬道,换早已准备好的女人上来。陈脉仰起头,还想继续那个吻,可他无心于此,笑着摆摆手。
“陈脉,你这一生,最想要什么呢?”他问。
“就只是想两个人能说上话,或者加一个孩子,两个孩子,老的时候,去有舟有美人有烟花的湖畔定居。”她说。
话未说完,便被痛苦的惨叫取代。她低头看着腹部,伤口处的绷带被血浸染,猩红的血汩汩流出,他的手还在往里,像那个缠绵的吻一样深刻。
“好痛啊,好痛啊。”她不知说的是心痛还是身痛,弓着身子扭曲。
“对不起,乖乖别动,一下就好了。”他一边给她想要的吻,一边继续深入伤害。
即使如此,她也没有咬住他的嘴唇,她忍痛问:“我是你最重要的人吗?你以后会把小金蝶贴在你心口吗?”
如出一辙的问话,她也曾这样问自己死去的爹爹,爹爹给了她失望的答案。崔泓的动作停下,他直立起身体,呆呆地望着她和满手鲜血,他的双手捂住那个出血口,慌乱得手足无措,杀手不知如何救治人,他只祈求血流得再慢一些。
吱呀一声,床板响了。
八
First Year
四叔的偷梁换柱计划因为崔泓的心软拖延而浮现,床板下伸出一只纤细的手腕,穿戴整齐与陈脉有六分相似的姑娘一脸木然地爬出来,令崔泓都有些失神,四叔为了找天下间与陈脉五官近似的人果然费了不少心神。陈脉见崔泓动作迟缓,手中一个银珐琅簪子狠狠朝他脖子刺去,这一下好狠毒,一击毙命的法子。他捂着脖子震惊地回头,见这个姑娘手脚并用爬着想逃出去,刚刚的示弱不过是缓兵之计,她从来都是最爱自己的陈脉,这一点不会变。
他抓住了她的脚,迫使她停下,她疯狂乱蹬,眼中满是狠厉之色。崔泓将她困在怀中,气息不稳地问:“你知道我是谁吗,陈脉,你知道吗?”
“你还能是谁?”她用轻蔑地笑看着他,朝他呸了一口,“崔泓!”
到这一刻,陈脉仍然不愿揭晓这最后的谜底,她是怎样想的,还期待与他有以后吗?
崔泓将怀中的陈脉摔进了床板之下黑黝黝的甬道,不看一眼地合上了床板。然后,他用没有一丝温度的目光转向了坐在床边的替身。小女孩儿在抓被崔泓打落在地的糕点,胡乱塞进嘴里,面颊鼓起大包,呆呆地咀嚼。他咬开剑鞘,抽出袖中小剑,将吃糕点的女孩儿杀掉,被杀时她仍然一声不吭。
四叔以为事情已经妥善解决,进门来,却看到一地狼藉,还有死去的替身尸体。他大为恼火,骂道:“畜生,简直是畜生!是我给的钱还不够,还是你不懂规矩?”
“你雇我前有没有了解,我逃到中原,就是因为我不遵守规矩,爱杀雇主。”他眼眸清冽,寒意毕现。
那些在西域永不会言述的过往,有关他的种种传闻,今后都将在崔泓这个身份上终结,他可以安心入睡了。那个女人铁了心将他当作崔泓,他曾经做的所有事都为了银钱,陈脉说她有许多钱,但她并不用让他杀谁,代价只需要娶他。
这是赔本买卖,崔泓到现在才意识到,动心要由动心交换。
杀伐的漩涡一旦开启,就像感情一样无法阻止。他的剑尖对准了四叔苍白的头颅,无论苦苦哀求还是用更大利益的诱惑都对他无效,四叔的血覆盖过先前替身女孩儿的血,溅在他的衣袍上。
从今往后,他便是崔泓,做崔泓会做的事,做她认为他会做的事,男子收好了剑。
九
First Year
百姓们说陈大小姐死后,她的寡夫比她更败家,又有人说他是谋害了陈小姐夺取家产的人。当日四叔和替身女孩儿死在屋中,他将女孩儿的脸划了几刀,让旁人仅能从半是血肉模糊的脸上辨认。他用精湛的经验伪装成是四叔与女孩儿搏斗而死的场面,虽然受到了官府怀疑,但是并无证据,是以他还能逍遥一段时日。
崔泓做的最败家的一件事,是停止了河渠在梅湖的修建。众人哑然之余想他原本就是因为河渠失了家乡,或许是不想梅湖重蹈覆辙吧。陈家是主管修筑工事的,一旦罢手导致数日不开工,其余世家一边咒骂不停一边手忙脚乱。陛下起先是听从术士建议过梅湖,没想到耽搁了一个月的进程,崔泓还不肯交出河渠的事宜记录,劳工都被遣散回家,眼见就要绵绵无期地耽搁下去,他震怒不已,要立斩崔泓。
所有人都想不通,崔泓是怎么想的,他得了小姐的家产,不是该欢天喜地吗,怎么惹这一屁股灾殃。
距离都城的兰鸿镇,戴斗篷的少女坐在茶摊中,举着茶盏遥遥望向都城方向,茶摊的人纷纷说着城中的新鲜事,少女无声笑了笑:“崔泓呀。”
陈脉没有死在甬道,她早就通晓四叔的计划,但是如果阻止了这一桩,四叔还会想出其他的办法,于是她秘密命人在甬道一侧打通了门。当时她负伤滚落到甬道中,便是一点点摸索出生门逃出去。这件事她在一个月前就与崔泓商量好了,她说自己能付崔泓更多的钱,她有很多钱。崔泓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跟自己通风,自己是杀手,既然能背叛四叔,为什么不怕他背叛她。
四叔的死再也不会怀疑到陈脉头上去,如今活下来的陈脉准备回陈府接管一切。她料定了崔泓不会乖乖将一切交还,如有必要,她会揭露他是凶手的身份,令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但是,崔泓做出了让她意想不到的事。
“这家伙是真的想让陈家完蛋,不过他自己也要完蛋。”陈脉放下茶盏。
“你们都觉得大小姐是个坏人吗?”崔泓在照料花圃时冲战战兢兢的下人问,无人回答,他只好自言自语,“我怎么觉得,她其实有一点点好呢。”
全家都抠门到死的首富陈家内唯一一个败家女,气得御史府公子一病不起,逼死了老爹,还曾异想天开要烧死自己的朋友们,为人恶毒尖酸,毫不留情。不过对相隔千里的梅湖的那群百姓,她似乎不打算秉承父辈的做法,倘若梅湖发生灾祸,爹爹只会像上次对待蜀岗一样花钱善后灾民,或使手段镇压,她想总有些东西用钱无法平复。
蜀岗的难民闹上都城,说不要钱而是要偿命,爹爹将他们发落大牢,事后当笑料谈起,她看着难民们激愤悲伤的眼神,有那么一刻感到难过。崔泓替她做了艰险重重的事,陈脉突然开始重新审视这个身为杀手的男人。
崔泓的斩杀令下来,他被人从府中带走,这一日斗篷少女也乘马车回城。
“你们做杀手的,是不是脑子都不太灵光啊。”
十
First Year
“小红,你这个败家爷们儿,把我的钱都花光了,现在还要赔上命,满意了?”她的声音忽远忽近,五官轮廓渐渐在他眼中清晰。
他们此刻在颠簸的马车上,崔泓立刻支起身子,警惕地观察四周。他记得自己被人使用酷刑鞭打得昏过去,现在该在阴曹地府算总账,怎么又见到了她?
见到这个女人,他宁愿去见阎王。
“你问为什么?我们现在当然在逃命啊。我救了你,找了好几个高手去劫狱,本姑娘胆大包天吧,从此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们被四处通缉,或许会去某个不知名山头做贼公贼婆呢。”她嘻嘻笑着,有一下没一下玩着他的头发。
崔泓冷眼看着她胡编乱诌,鬼话连篇,不过目前他懒得追究真相。陈脉原本不要脸地瞅着他拉着他,忽然抬手擦了擦根本挤不出泪的眼眶,委屈巴巴地看着他:“我是穷光蛋了,一文钱也没啦,肚子饿瘪了。”
“是吗?我才不管你。”他靠在她怀里舒服地闭眼,扬起嘴角。
陈脉回城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那位术士,她表示慷慨地将整个陈家的钱库相送,只要他在陛下面前说一句话。于是,术士呼哧呼哧地回宫觐见陛下,忙呼:“不可让河渠过梅湖啊!老夫昨晚发现天象有变,梅湖下面有隐隐龙气,实在动不得!若非崔泓这小子,我们现在就招了天怨了!”
于是,崔泓又被释放,带到陈脉的马车上。她的肚子一连串咕咕叫个不停,他被吵醒,下了马车,走到路旁一个吃肉馅饼的胖少年面前,胖少年穿金戴银,一看就是富商家儿子。他瞪着崔泓一动不动,崔泓扮了个鬼脸,又对他勾肩搭背私语一番威胁,胖少年吓得哇一声哭了,手中肉馅饼掉落,正好被崔泓接过。然后,他朝陈脉走来,将馅饼扔给她,陈脉笑眯眯地抓住啃咬起来。胖少年裤子也尿了,婢女赶紧上来抱起他走了,路人对这对狗男女指指点点:“怎么还有这样的人哟。”
但陈脉和崔泓才不管他们说什么,马车调转方向走了,崔泓说:“我们回西域吧。”
“你不是在西域被人追杀吗?”
“对啊,追杀我的是我爹,西域最大的杀手组织是我家开的嘛。我把我爹的好弟弟一只水牛儿弄丢了,所以他对我怀恨在心,你这次回去嘴甜一点。怎么说我也带回了一个儿媳妇,他们会给你很多宝贝,到时候分我一点。”
“那你比我有了钱,会像我从前欺负你那样欺负我吗?”
“你说呢。”
春风解事,吹遍无数短长亭,车轮落日,散绮余霞,马车一路驶向西。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