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姁姁
文/糯米九
我入宫的时候,朝霞染红了半面天空,棉絮一样的云朵层层叠叠,直伸到巍峨的宫墙外面去。
太史监说,这是大吉之兆。
先帝暴毙,大周上下一片动乱,外有北疆蛮夷屡屡来犯,内有奸佞小人动摇国本,沧骸浚横流。不过登基半年的新帝经不住众臣数次进谏、太后几番劝说,不得已为安抚民心立后。
京都水土养人,城中良媛众多,而家世显赫的却寥寥。太后替皇上将册子翻来覆去仔仔细细看了许多遍,皱着眉头点出一个名字——几位名门小姐当中,孟家怀珍品性恭良,温婉贤淑,再没有比她更最合适的人选。就这样,我成了大周的皇后。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太后放了水。
但凡同皇族沾上点关系的人都知道,太后与我母亲郑氏是手帕交,她还是皇后时,就常常把我召进宫来,笑着将我抱在膝上说要我做皇家的媳妇。从那日以后,我多了两个管教师父,一个教我仪态姿容,一个教我内训女德。
我幼时顽劣,常挨师父打手板心。每每此时,母亲就对着眼眶通红还在冒鼻涕泡的我语重心长地道:“姁姁,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的路同她们不一样。”
果然不一样,我做了皇后。
帝后成婚之礼办得十分简单,当我穿着大红繡金朝凤礼服与皇帝行礼时,被头上明晃晃的凤冠压得脖颈微酸。我透过凤冠垂下的长流苏看到对面年轻的皇帝,我的夫君。
金乌遥遥,明灭的光影自冠冕旒缨之上流转。初即位的帝王正当年华,虽处山河风雨飘摇之际,眉目间仍旧运筹帷幄气色不改,极为舒朗清俊。他着朱红云龙纹长袍,长身玉立,仿佛戏本子里走出的谪仙。
大周的皇族,向来都是长得好看的。
礼毕,我与齐越喝了合卺酒,侍女们便都被打发下去,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阙仪宫里的龙凤烛高燃,烛泪顺着花纹流到浅浅的青铜盏里,窗户没有关紧,夜晚的凉风吹进来,吹得火苗摇曳晃动。
我忽地就记起来,许多年前,我头一次见到齐越的场景。
尚且年幼的我被母亲带着来到皇宫,那时母亲与皇后还很要好,于是皇后逗他:“越儿,母后将怀珍许配给你做媳妇好不好?”
他不过五岁,已是粉雕玉琢的模样,穿着锦衣华服坐在书案旁背书,闻言看向我,一板一眼地道:“怀珍妹妹生得漂亮,须配一个比儿臣更好的郎君。”
天底下,哪里有比太子更好的郎君呢?
我年纪小,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只晓得他夸我好看。于是,我扭着身子从皇后膝上跳下来,跑到他跟前拽起他的衣袖,奶声奶气地道:“怀珍喜欢太子哥哥。”
母亲面上有些莫测,皇后却高兴极了般笑道:“怀珍这样说是顶好的,待你长大了,姨姨就将你太子哥哥送给你。”
太子轻轻皱眉,不动声色地将衣袖从我手中扯出。我正咧着嘴笑,并未发觉有何不妥。
这样想来,我注定的命运并非是从我封后之礼踏上千阶石梯才开始的,早在十六年前,我的命格就已经刻在了那个风平浪静的秋日。
“皇后?”对面的帝王忽然开口,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皱眉抬起头来,正撞进他一双幽深的眸子里。齐越向来不大爱笑,此时面色清冷,嘴角却挂着一抹笑意:“以其尊荣,你为此恐怕煞费苦心,负了皇兄的一片好意。”月色照进来,他的声音清冷如砖石,极尽讽刺。
我看见他眼里掩不住的轻蔑,脸上的热度一下子褪下去,眉头却渐渐舒展开来。
寝殿寂静得厉害,我起身走到他面前,柔缓地道:“陛下说笑了,臣妾愚钝,只知能与陛下同心同德乃是天大的福分。天色已晚,请容臣妾侍陛下更衣。”
齐越看向我的目光越发凉薄,如利刃般劈在我身上。他一把捏住我的下巴,似乎是恨不能将我的骨头捏碎,“朕之后,果然贤良淑德。”
那一晚,殿中地龙烧得烫手,我却如坠冰窖。当我将指甲狠狠掐进齐越的背里时,他的嘴角紧紧抿着,麻木得似是没有一分感觉。
他迫不得已,我亦是身不由己。我与他,又哪里有一日是为自己而活的呢?不过是我比他多一分执着罢了,有如烛下飞蛾,到死也不肯回头。
齐越初初即位,朝堂之上诡谲多变风云暗涌,个个争相朝后宫里塞人。我入宫前,有母亲请来教导我的姑姑絮絮同我说了许多遍,国母,将顺良德,将有威仪,须事事为陛下计,必不能为忿争之事。我即便懵懂,也笑着温顺地应下。
后宫嫔妃依例来向我请安。殿中温暖如春,美人们坐在一起花团锦簇,风姿万千。我瞧着却多有眼熟,心中只谨记“必不能为忿争之事”。
其中一位桃夫人最为活泼,长得也娇俏秀丽,听闻我入宫前,她颇受宠。如今她来请安,规矩也只草草,时而转头与身后女子轻笑两声。她身后的女子甚娇弱,不时抬头望一望我,神情恭谨,为光禄大夫家的李夫人。
我放下茶盏,道:“本宫初为后,将你们视作姊妹。然而姊妹也有姊妹之法,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在何位都宜安分,你们应当记住。”
众人喏喏称是,唯独桃夫人起身上前道:“妾亦自视娘娘为姊,但不知娘娘是否能堪一声姊。”李夫人想要拉住她,终究没拦下。
殿内气氛刹那间凝结起来,其余人见桃夫人如此,面上颜色皆有变化。
我将眼锋一转,笑言:“本宫是否能为姊姊且未知,但你既言如此,想必不知何为规矩,本宫便可先教你,”说罢,不顾她反应如何,只吩咐道,“桃夫人年少不更事,择两个姑姑好好教导夫人,多写几遍《女则》至明而止。”
众人听此,再不敢多言。
桃夫人逾矩之事,不日便传到了太后的耳朵里。
慈安宫里,皇城里最尊贵的女人握起我的手,眼里含了化不尽的怜悯之色,而她的掌心,一如当年抱起我时那般温暖:“皇后,你受委屈了。”
我知晓她所说乃为我与齐越成婚大典一事,大周历代从没有哪一次如这般粗陋简单,是以宫中有不少闲语,嫔妃待我不甚尊重。
我摇了摇头,敛眉柔声道:“陛下即位未几,眼下国事政务繁忙,不宜过于华靡。能省下财力以援事宜,是臣妾之幸。”
太后听我这样说,深深叹了口气:“怀珍,你这样懂事,是越儿的福气。”
屋子正中央紫金九鼎里燃着檀香,烟雾袅袅,我恭顺地为太后捶肩,不再说话。
典礼粗简,的确与国事有关,但我其实明白,这是齐越的意思。身为大周帝王,却连娶自己心爱女子为妻的权力都没有,对于齐越来说,是一种侮辱。这种尊严的践踏,恐怕他每每见到我,都要想起,是以,除却大婚当夜,他未曾踏进过我的阙仪宫。
宫里爱嚼舌根的多,闲话传出了大周的皇城外。母亲差人将家书送进来,告诫我要恪守本分,尽为妇之任。一同而来的还有一封自边关而来的加急信件,上封“怀珍吾妹”,我看后,将它同其夹杂着的凛冽风雪一齐扔进了火炉里。
我做了几道齐越平日里爱吃的小食,来到元清殿。
大周皇宫建得巍峨富丽,我穿过对仗整齐的门廊,殿前的宦官躬身迎出来,颇为小心。我瞧见不远处候着的小宫女,想起李夫人常常将她带在身边,于是心下有了几分计较。
果不其然,我入殿后,齐越正坐于书案后批奏章,而他身旁立着的如玉美人替他磨墨,面庞素白,正是西宫的李柔绮。
我上前将碟子一道道摆出来,目光不经意掠过他桌案上未及批改的奏章,不过一些边关战事,上面一笔一画皆是我父亲的字迹,于是我赶忙敛下眉眼。
几道点心皆是我依他的喜好所做,齐越皱眉尝了几口,便放下筷子:“皇后有心了。”
我心知他肯动筷已是给我面子,于是看了看桌上放了许久的银耳雪梨羹,又看了看边上美人青葱一样绞在一起的十指,道:“此羹是夫人端来的?”
她点头称是,我见她一副谨慎怯弱的神情,于心底嗤笑一声,道:“陛下不嗜甘,夫人不知?”
她眼眶忽地红起来,张了张嘴似不知所措。
“朕竟不知,皇后也知朕的口味,恐怕朕自己都不比皇后明白。”齐越忽地抬眼,冷声道。
我的目光自李夫人眼角细小的泪痣游离至齐越不悦的面庞上,心里绵绵麻麻地疼起来,笑言:“臣妾自幼同陛下一同长大,陛下的喜好臣妾都记在心里不敢忘记。只是臣妾见夫人甚眼熟,颇觉有缘,才多说几句。”
一旁的李柔绮已吓得跪下来,颤着声儿道:“娘娘与妾有缘,是妾之福。妾不懂事,此羹是妾亲手为之,最是滋补,请娘娘饮下。”
齐越皱起眉头来,面容有风雨欲来之势,望着我缄默了一会儿,最后点头应允。我眯起眼睛看了看伏在地上的李夫人,让她起身。她手艺果然好,一碗羹做得甜而不腻。
待我放下碗,见他二人如画,好不缱绻。我自觉无趣,于是起身行礼同齐越请辞,还不忘同他说,明日是十五了。依循惯例,每月十五皇帝要留宿在阙仪宫。
他略一皱眉,沉吟道:“朕记得了。”
我来此的目的已至,再没旁的事由,正欲退下,却忽然被他唤住。我回身,宽大的书案后,他眼角眉梢尽是冷漠,看我如同看房里最寻常不过的一个花瓶:“今后若无要事,便不用来了。后宫诸事繁多,皇后还是待在阙仪宫里才好。”
我心里蓦地一凉,但还是稳着声音道:“是,臣妾告退。”
十五,齐越来时夜已深,饭菜热了许多遍后被撤下去。新帝为北方战事节节败退大发雷霆,谏言之臣皆无能,均被奏章砸了出去。我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绣了一半的帕子,披衣下榻。
齊越面色不虞,有掩饰不住的疲累,我上前替他换下外袍,劝道:“陛下事忙,亦不能不顾身体。”
他初登基,虽已褪去少年的稚气青涩,但治理一个动荡的国家仍旧分身乏术。他母亲心疼他,才会让我嫁给他——娶了丞相的外孙女,帝位总能坐得更安稳些。
他拂去我的手,不屑地道:“若郑丞相与孟太尉亦如此关心朕,或能如皇后所愿。”
我神色不变,“父亲同外公必如臣妾常忧陛下,陛下宽心。”
他听了这话,眸光闪了闪,捉了我的手将我猛地一拉。我一下子跌进他怀里,只觉得脸上烧得厉害,道:“陛下不要闹臣妾。”说着,急急地想要推开他。
他箍在我腰上的手一使力,我再动弹不得,他未放在我腰上的手拨开我散下来的发丝,道:“皇后昨日在李夫人面前争风吃醋时,可并非眼下难为情的模样。”
我怔松间,他已然低笑一声,放开我,说:“走吧,朕带你去个地方。”
然后,齐越带着我出了宫。
街上人群熙攘如往昔,许怕被人群冲散,他紧紧攥着我的手。我于月光下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今晚月色格外皎洁。我一直知晓,他是天子,受万民敬仰,有天人之姿。而这一刻,我却只觉得,他是我的丈夫。
一路无话,直至上了摘星楼——这是京都最高的城楼。
晚风猎猎,齐越宽大的袖袍被风吹得鼓起来,他一袭白衣,连脸色都衬得带了一点苍白。我有些心疼地去摸他的脸,手伸到一半被他一把握住。
“我自幼被立为太子,学习治国之道,被寄予厚望。”
“而今,”他望着城楼下面,声音疲惫,“朕登基不过半年,国之根本已然动摇,大周之国脉虽握于朕手中,朕亦有许多迫不得已。怀珍,你说,朕该当如何?”
他似叹息,城楼下万家灯火明灭,万里河山锦绣如画。他怕这江山毁于一旦,怕罪孽深重辜负万民,怕治国无道愧对先祖。可谁不怕呢?
我握着他的手,“臣妾是陛下的妻子,必当为陛下分忧,事事为陛下计。”
他低头看我,叹了口气,道:“朕记得今日是你的生辰,你不必时时如此自律端庄。”说罢,自袖中拿出一支翡翠发钗插到我的发髻上,“你好翡翠,怎么入宫后就不见戴了呢?”
我一愣,踮起脚来勾住他的脖颈,轻声道:“姁姁。”
“什么?”他眼中迷茫。
我心底如同被针扎了一般,同他道:“陛下与臣妾一同长大,该知道臣妾小字唤姁姁。陛下既然说今日是臣妾的生辰,那陛下便唤一唤吧。”
他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低声唤道:“姁姁。”
我心满意足地笑起来,凑上前去将唇贴上他的,他未预料般地睁大了眼睛,而后缓缓闭上。我心里绵密的疼痛更甚,小心地托住他缓缓倒下的身子。
我摸向他怀中,果然有一块冰凉的物什,我叹了口气,将那物摸出来,又自怀里摸出一块一模一样的虎符。没人知晓,向来忠心耿耿的孟太尉早就倒戈戍边的楚王齐瑞;也没人知晓,他一步一步将女儿送进宫来,只是想让女儿把持中宫,以便与其里应外合。
齐越说得没错,我自幼同他一起长大,也与齐瑞一同长大。人人都道我与齐瑞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先皇立嫡不立长,却十分喜爱更与他相似的齐瑞,曾要为我与齐瑞指婚,被太后拦了下来。后来新帝即位,楚王被贬边关,我便被送到了宫里来。
我曾问过父亲,如今他已权势滔天,何必趟这一趟浑水。
那一日,我在父亲早已浑浊不堪的眼睛里看出了精明与贪婪,他告诉我,只有握在手里的权力才是真实的。齐瑞应允,如若称皇,大周分二,北周姓齐,南周姓沈。
我知晓父亲与北疆蛮夷通串已久,假若齐瑞不守信用,便又是一场纷乱。
谁都怕啊,怕这江山毁于一旦,怕罪孽深重辜负万民,怕山河破碎血染江山。我们都身不由己,都迫不得已。
月色皎皎,我摸着齐越的脸庞,用帕子细细拭去嘴上的一层迷药。驿站里已有人在等我,谁也没料到齐越今日会带我出宫,众人皆以为虎符会藏在宫里的密道当中。这一个月,我来往于元清殿与慈安宫,未发现丝毫痕迹,原来虎符一直被齐越放在身上。
北方战事节节败退,边界百姓早已民不聊生。我紧紧攥住虎符,恳求父亲毁去与蛮夷缔结之约。早已有暗卫同我道了一声“得罪”,我哭着跪在地上时,父亲吩咐侍从将我送回摘星楼,离开得没有一丝犹豫。
迷药的药性不过一会儿,我回来时,齐越正要悠悠醒来。我将他揽在怀里,柔声道:“夜里风凉,陛下困倦,不若回宫歇息吧。”
他掀开浓密的眼睫,眼中昏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狐疑:“朕方才睡着了?”
“是,”我心跳如鼓,面色却如止水般扶着他站起来,“陛下莫不是累糊涂了?”
他将身子靠在我身上,头低低埋在我的脖颈间,半晌没有动作。我正疑惑不知该如何,他已直起身子来,推开了我扶着他的手,只道一声“回宫”,眼底一片晦暗不明。
仿若那日之事从未发生过,我的阙仪宫依旧冷清。
边关的密函送得一日比一日急,虎符已然被我父亲拿到手。偶尔齐瑞会问及我在宫中的生活可还安好,我却无暇与他叙旧,不安越来越重——计划定在三月后的春日宴,万物复苏百花初绽之时。
我生了病,终日缠绵病榻,太医诊脉,说我是忧思太重,阴虚火旺。我幼时体弱,后来慢慢将养过来才好,如今一病,便如抽丝般反复难愈。
一日,桃夫人来看我,她对我本就颇有怨忿,肯来已是令人称奇。天气渐渐暖了起来,然而她怕冷、受不得风般将自己裹在厚实的披风里,坐在椅子上娇羞地道:“妾近日晨起而犯晕,食物不下,独嗜透青之梅子。久闻娘娘通医理,便问一句,此何病也?”
我太阳穴炸开来疼般,身上一阵冷过一阵,强撑着笑道:“本宫于医者不过是半吊子,桃夫人身子不爽,还是尽早去太医院看看,不要贻误了病情。”
李夫人见状,要拉住她,她却不管不顾地道:“娘娘,不知犹不曰?娘娘如此心性,不怪二小姐溺于后院之池,娘娘以为皇后,岂能使妾安心?”
我半阖着的眼睛猛然睁开,自我入宫,闲话传来些许,我皆不予理会。如今周芸仗着与她相似的几分面庞得齐越宠爱,来我面前妄语。我将茶盏狠狠摔在地上,吩咐道:“桃夫人失了神,已不知身在何言,掌嘴二十,使她清醒过来。”
说罢,我用帕子捂着嘴咳嗽,看见上面的血渍不禁失神。
佩瑜,佩瑜,你看,不仅他心里有你,连他的宠姬们,都是因与你相似而得势。
我是孟家嫡长女,还有一个妹妹,名佩瑜。
母亲教导我作大方端庄之姿,每每矜持随和,而佩瑜自幼活泼灵动,与常受约束管教的我大为不同。嫡庶有别,她却常常跟在我身后喊阿姐,平日里常作一身红衣劲装的打扮,娇憨可爱,艳丽非常。齐越头一次见到佩瑜,是我请他与齐瑞来府里作客。佩瑜擦着汗湿的小脸迈进前厅,仿如薄暮西山上一抹浓烈的艳色。
那时少年意气风发,哪里抵挡得住如初生骄阳似的热烈笑颜。而后闺阁传书,小诗相赠,便水到渠成。
入宫的本该是佩瑜,可她最是艳丽明媚,见不得父亲的阴毒城府。佩瑜宁死不肯听从父亲的摆布,被父亲派人溺死在后院的池塘里,对外宣称失足落水,而后不久,我被立后。哪里有这样巧的事情。众人皆传言佩瑜因我而死,齐越也这样以为。
齐越喜欢她,也忘不了她,所以李夫人眼角的泪痣同她一样,桃夫人明艳娇俏的面容同她一样……自入宫的那一日起,我便知道,这些嫔妃之所以得到齐越的宠幸,不过因为她们或多或少像我妹妹而已。
他对我心有芥蒂,是因为他总还是从心底里相信是我害死了佩瑜。
桃夫人落了红,齐越赶来时,她抓着齐越的袖口堪堪喊了一声“陛下”就晕了过去。我正于病中,心情烦闷,见状只冷笑一声,甚是恶毒。
齐越失望地看着我,眼里是深切的厌恶和怨恨。我想,他还是想起了佩瑜,因为他说:“皇后,你让朕如何信你?”
旁边李夫人垂首乖顺地扶住他,眼角有未干的泪痕,仿如被吓坏了。而她的侍女正悄悄用帕子拭去额头上的汗珠儿,从阙仪宫至元清殿往返來回,委实累坏她了。
我将沾了血的帕子拢在袖子里,走至齐越面前,道:“臣妾身为陛下之妻,陛下自然要信臣妾。”
他眸色染上一层薄愠,压着嗓子道:“你既为朕的妻子,所为之事可配得上你当有的德行?”
“那陛下呢,”我叹了口气轻声问他,“陛下有将臣妾当作您的妻子吗?可曾有一日?”
他面色铁青,殿中侍妾、奴才皆已吓得跪下,我的口吻无奈而镇定:“没有一位丈夫会将妻子的生辰记错,那日是佩瑜的生辰,喜爱翡翠的亦是佩瑜,陛下记差了。”
“住口!”皇帝怒极,眼底有藏不住的慌乱与失措,“皇后疾甚,好好在宫中休养,后宫诸事,暂由李夫人代为处置。”
他离去的背影决绝而冷漠。这么些年了,他似乎没有一分一毫的改变,不管是对我,还是对佩瑜。帝王之家总是无情,他满腔的情意,早早地便给了那个如骄阳般灿烂的女子。
宫人皆随齐越而出,独方才的李夫人行至我面前,笑意款款:“娘娘放心养病,娘娘做不得的,妾替您做。”
我望着她,心中大致已分明,问:“是他教你做的这些?”又瞧见她瞬时有些慌乱的神色,心下便了然,叹道,“我不会同他说,只是我犹不解,你何以恨我至此?”
她眼神陡然一变,凑近了我道:“娘娘好聪慧,不过娘娘这些心思,该是多为自己着想。春日宴将至,娘娘还是安心养病吧。”
闻言,我心中一凛,再不能说些什么。
那日在元清殿,我看她眼熟,乃是因为我从前便在楚王府邸见过她。那时她还是一名舞妓,而今却改名换姓以光禄大夫千金之身份入宫。
只是齐瑞恐怕没有令她怂恿桃夫人多言从而自我手中夺权,她一番动作,不过是在纾解不能得到齐瑞的怨恨罢了。她自六岁入府,爱慕齐瑞已久,对我颇有怨忿。于是,她得不到的,便也不想让我得到。
我被禁足在了阙仪宫。吃穿用度从不缺少,药也一碗一碗端进来。闲暇时我便倚在贵妃榻上做女工,兴致来时也会临摹两首诗词。母亲的家书没再送进来过,我写了几封寄出去,均没有回应。我的用处已然殆尽,待父亲起兵成功,自有家中其他兄弟姊妹以待即位,再无需我这个侍奉过前朝皇帝的女儿令家族蒙羞。若我能无声无息地死在宫中,抑或是那场宫变当中,便是再好不过。
我病得愈发严重,太医院里何尝没有父亲的眼线呢?我心中暗哂父亲糊涂,即便他不多作这一番动作,待宫变之后,要如何处置我,还不是他一声令下。
昏沉时,我望见庭院里长出的簇簇新绿,想起昔年我与佩瑜、齐越、齐瑞四人,踏青出游时的画面,为耽泉石趣,不惮薜萝寒,那时人人鲜活而生动,恍如昨日。
春日宴如约而至,齐越废了我的禁足令,恩准我出席。
数月的重病将我折磨得有些憔悴,桑儿红着眼睛将镯子套在我伶仃的手腕上,劝道:“娘娘,您去求求陛下,老爷他不该这样对您。”
我宽慰地拍着她的手,她还单纯,同佩瑜一样,不晓得人心的险恶。于孟家,我是用来争权夺位的棋子;于太后,我是用来拉拢权臣的手段;于齐越,我是用来安抚势力的谋略……这些,我从一开始便知道。
甫一出阙仪宫,我便于回廊转角处遇见了一个人。一年未见,边关的风雪已将他磨砺得锋芒毕露,从前温润如玉的公子而今沧桑老练,再不见从前的澄净清澈。我惊觉岁月之残忍,却还是对那张与齐越有七分相似的脸喊了一声“王爷”。
齐瑞回来了。
我屏退宫人,他上前握住我的手,满脸心疼地道:“怀珍,你怎的憔悴至此。”
我轻轻挣开他,只道:“王爷自重。”
他愣怔地看着我,旋即焦急道:“你在怪我是不是?我不该将你送进宫来……”
天色渐暗,他的面容模糊不清,我笑起来:“王爷若当真对我有意,怎会将我送进宫来。王爷说喜欢我,可喜欢的不过是陛下的东西罢了,从小到大,皆是如此。”
齐瑞待我好,不过因为太后要我做齐越的皇后罢了。他非太子,心有不甘,便想要把太子有的都抢夺过来,待他即位,绝不会安心立一位亲手谋划宫变的毒妇为后。此刻种种,皆不过是哄我开心而已。
李夫人的所作所为,我父亲的赶尽杀绝,他又岂非真的不知?我于他,可有可无,最大的用处,便是昭显他能抢来齐越的所有,包括皇位。
我笑得肆无忌惮,眼前的人面容僵冷下来:“你心里还是有他?然而过了今宵,你也只能是我的。”他自嗓子里压出的声音低沉古怪,划破了锦缎般的夜色。
是啊,只要过了今晚。
乐声已然奏起,巍峨肃穆的宫殿要迎来一个新的春日了,我不应后悔,从不该后悔。
春日宴办得隆重奢靡,自我与齐越大婚以后,宫中还没有这样热闹的时候。
诸侯众臣下分二列而坐,有携家眷者,欢笑晏晏。皇帝膝下未有子女,唯桃夫人方有身孕,待遇自然同众妃嫔不同。她颇自傲地坐于席间,嘴角有掩饰不住的得意与娇矜。其余美人以李夫人、桃夫人為首,坐于两侧,一片姹紫嫣红好不热闹。
我穿着繁琐的礼服,坐于齐越身旁,扯出一个大方得体的笑容。
父亲与众臣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间,神情虽犹如往日般谦逊儒雅,已隐隐露出藏不住的势在必得之态。而齐瑞,早已换上温和如玉的翩翩公子样貌,全然没有半分同我交谈时的阴鸷诡诈。
宴会将半,鼓乐声骤停,众人茫然不知所措,楚王自席间站起,上前道:“齐越,汝身为帝而不肖,何以居天子之位?”语毕,他自怀中掏出虎符,身后有众臣随之站起。
这场逼宫来得猝不及防,尽管我已知晓,骤然出现的大批禁军依旧让我掐紧了手心。
殿内刹那间寂静下来,不知谁的酒杯自桌上摔下来,清冽的响声仿如一个信号,昭示着这场巨变的来临。
齐越嘴角的笑意渐渐冷凝下来,他略向殿内扫了一眼,望见接连起身的几人,不轻不重地道:“哦?朕竟不知今日宫宴还有如此节目。”倏而,他的眼风扫至我,“是皇后安排的?怎的也未同朕说?”
我心中一颤,望了望已站起的父兄,垂首嗫嚅道:“臣妾不知。”
“那便是了。”齐越笑起来,“既如此,楚王何意?太尉何意?李大夫何意?”
说罢,他猛地起身,一脚踹翻了身前的案几。本站于大殿四周的禁军仿若得令,将楚王一众团团围住。
众人皆哗然,突如其来的转换太过震惊,意图逼宫的朝臣们霎时间变了颜色。一时间,殿内满是众人煞白着脸请罪的呼声,此起彼伏惨烈异常。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一众乱臣皆已伏诛,连李夫人都被拉出了席外,鬓发散乱。
父亲苍白着脸还未能接受这一切,最后他终于明白了似的扭头转向我,震怒得仿佛一头狂兽,狰狞地瞪着我,目眦尽裂:“孟怀珍,此不孝女,汝有何面目去见孟家之祖。”
我望见父兄怨毒的双眼,心中剧痛难耐,扯着嘴角凄凄地笑了起来。而后,我再不能忍,倾着身子喷出一大口鲜红的液体。
失去意识前,仿佛是齐越接住了我。正如那日摘星楼上,我小心地托住他的身子,于他耳边轻声道:“陛下,且信我一回。”
我换了兵符。父亲拿到的那块,是被我掉了包的假兵符。我身边常有暗卫,是以我不敢同齐越明目张胆地和盘托出,可他那样聪慧,定能察觉出来。
北方战乱纷争已久,民不聊生,我再不忍见到百姓流离失所。说到底,我再不忍见到的是他紧锁的眉头,满面的倦容。
我这一生,为人棋子,不懂爱为何物,却想好好珍惜一个人,从十六年前那个秋日方始,至此不觉,已入骨血。他对佩瑜有意,我便与齐瑞交往密切,以藏好自己的心意,不惹事端;他要立佩瑜为正妃,我便跪在母亲床前一夜,以求她改变心意,不要让她与皇后将我许配给齐越;他初即位内忧外患劳心伤神,我便冒大不孝之名与楚王周旋,将父兄送上死路……什么海晏河清太平盛世,我只愿他一世安康,江山永固。
睁眼时,我看到的第一个人是齐越,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姁姁,你不要急,你父兄只是流放,朕未赐他们死刑。”
我望着他眼里难得的焦急惊慌,点了点头,却又是一阵剧咳,须臾帕子就被染得通红。
他扶住我,朝身后太医恶狠狠地道:“朕分明让你们将皇后的药尽数换掉,必是你们抗旨不遵。”
两排太医听此,皆吓得跪下,为首一人伏在地上道:“陛下圣明,微臣不敢。只是娘娘积毒已深,而今药石罔顾,已……无力回天。”
齐越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我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费力地自枕下摸出一方帕子来,道:“陛下何必怪罪他们,一切皆是臣妾的命数。”
既为孟家女儿,为一己之私,置全府上下于不顾,该我偿还的,我早就该还了。李夫人在送到元清殿的汤里下了毒,我瞧见了她指缝间沾上的朱红色粉末。
方子早已失传,我幼时体弱,研习医术时在一孤本上见过,书收在楚王府。药呈朱红色,遇水化为无色,味甘,自服下到毒发约莫四五个月。此时限内,虽医者诊脉,亦只令出阴虚火旺之症。
而后的时日里,我时昏时醒,身子迅速衰败下去,不辨昼夜冷暖。偶尔清醒时,我便吩咐桑儿替我将临的字一张一张烧掉,不愿再留下分毫生前的痕迹。唯一封早写下的密函,被封好悄悄送出宫去。无他,不过寥寥字句:“宫中太平,吾妹可归矣。”
那晚,孟府后院,披着湿漉漉黑发的姑娘若受了惊的小鹿般望着我:“阿姊,我怕。”
我将披风紧紧裹住她冷得发颤的身子,劝慰道:“怕什么,阿姊在呢。你且安心,阿姊会成全你们。”
所有的这些齐越皆不必知晓,正如他不必知晓少年时同他互通书信的少女每每贪玩,一字一句皆由大姐代笔。
凉风习习的秋日,小小的太子坐在书案后,恍惚间,我仿佛听见他说,“怀珍妹妹生得漂亮,儿臣愿意娶她做皇后。”
大周玄武二年,文惠皇后薨,皇后既葬,其近侍密付陛下一函,陛下视之,色遂大变矣。有知者曰,箧中无物,只有几张题诗之纸耳。
玄武四十一年,玄武帝齐越崩,有为先帝栉沐遗容者见,陛下手固握一帕,帕已甚旧矣,稍见“姁姁”二字,不知为何物。
宮人皆以为异,唯先帝继后,今孝武皇太后闻之,低呼三声“阿姊”方止,声甚凄怆,悲如哭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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