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底下那支陌生的口红...

文/佐伊

唐秋没想过此生还能再见到毕城。

他就站在离她十步左右的地方，西装革履的模样与年少他青涩的身形重叠，记忆涌上心头。思绪被拉回五年前的冬天，狭小的出租房……

那个时候唐秋无怨无悔死心塌地跟着毕城，谁也没想到故事最后是那样的收场。

毕城转过身，恍惚了一阵，看着远处凝着自己的人，稳住内心的悸动，一步步朝她走去。

……

唐秋十八岁就跟毕城在一起了，那个时候早恋抓得严，他们在操场偷偷拉手的时候就被抓到教务处请家长了。

年轻时的爱总是轰轰烈烈，他们不屈，即使被家里限制了自由，毕城也总是告诉唐秋。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挨过了高考，难题却一拥而至，他们步上了异地恋的后尘。

唐秋父母总是觉得女儿倒贴着毕城，这样子的女孩没有傲骨，会被人看轻，唐秋却不以为然。

她只要一有放假就会买车票，坐上六个小时的大巴，去到毕城的大学见他。

“秋秋，坐那么久的火车累不累？”毕城捂着唐秋的手，心疼地看着她。

“不累啊，你怎么好像又瘦了…还有小胡渣！”唐秋蹭了蹭毕城的脸颊，明明是嫌弃的语气，动作却显得亲昵。

毕城躲开了这枚小炮弹，指了指她的额头:“先带你吃东西去！”

大学四年过得很快，难挨的异地恋他们熬过去了，唐秋放弃了考研，放弃了考公务员，离开了熟悉的城市，来到毕城身边，只想跟他在一起。

“唐秋我告诉你！你这是在自毁前程！你要是敢去，我就当做没你这个女儿！”唐秋的妈妈痛心疾首，她不愿看女儿为了一个男人放弃大好前程，要爱情不要面包，这样的女人迟早会变得没有自我。

“对不起妈妈……”唐秋忍着眼泪，挂断了电话。

……

“秋秋……”毕城领着唐秋来到一座居民楼，“我现在没有钱可以买房子，但租房子还是可以的，虽然有点小，但还是可以给你一个避风港。”

唐秋抱住毕城：“我们一起努力，让我们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那天是几年来c市最冷的一年，电视报纸上报道的“世纪寒潮”。

唐秋和毕城刚把行李搬到出租屋里收拾好，因为没钱装暖气，两个人挤在茶几上一起吃一桶泡面。

那面被热水泡的软了他们也不觉得难吃，一人一口，被热气熏得暖烘烘的，更暖人的，是彼此相近的两颗心。

渐渐成长渐渐开始生活才发现，父母说的那些“为你好”真的没骗你。

唐秋的大学专业在c市没有相应的职位，当初报志愿的时候也是考虑了社会职场的需求，只是c市这样的稍逊的小城市，对于唐秋来说，确实不够发挥。

在这个人际社会，唐秋在c市没有一个朋友，这座不属于她的城市，她走到哪都有迷路的可能。

毕城的事业也刚刚起步，他正在实习期，一个月的开销让他的积蓄只能勉强交得起房租，他想办法利用零碎的节假日时间去兼职，只为了改善现在跟唐秋的生活。

他知道唐秋内心的孤独，他想陪她到处走一走，却总是抽不出时间，想给她最好的，却没有能力。

唐秋最后只将就了一个自己能胜任公司小职位，工资不高却稳定。

“没事，这工作你当消磨时间吧，等我以后赚了钱，你就在家里歇着吧。”毕城搂着唐秋窝在一张小沙发上，这沙发是从二手市场买来的，七成新，算是他们的小屋里拿得出手的家具了。

唐秋抠着扶手上捋起的毛边:“以后……是什么样子的？”

曾经那段时间，唐秋跟毕城只能天天躲在屋里吃泡面，生活的无力感把他们推进深渊，他们不敢谈起未来的规划。

手里没有筹码，你有什么资格谈未来？

唐秋偶尔也在想，自己要一辈子待在这个小城市当一个每天工作相似的白领吗？要一辈子波澜不惊挤在这个只有二十平的出租屋里吗？

她相信毕城会带给她好的生活，但现在这样的日子过得久了，两个人都不知道未来在哪一个方向，只有平淡无奇地相伴着对方是他们目前的所有。

这样绝望的快乐真的是两个人想要的吗？

他们还年轻，却已经怕了那些一生碌碌无为还安慰自己平凡可贵的人，他们怕自己有一天也失去信仰，成为那样的人。

“你回来了？啊城？”唐秋从沙发上起身，已经快要十二点了，她等不及毕城回来就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嗯…秋秋…你还没睡啊，快睡吧…”毕城迅速洗了个澡就躺到床上。

唐秋来不及跟他说上几句话，毕城已经睡得沉了，生活的压力把他逼得不再像那个精致的少年，他的胡须冒出小刺，眼底也有了淡淡的青色，好几次加班晚上只能睡三个小时，这些努力唐秋看在眼里。

可是他们的距离却像越来越远，毕城回到家永远是拖着一具疲惫的身体，不甚稳定的情绪，还有对未来朦胧的迷茫的状态。

人好像要经历这样一个从纯粹的爱，到掺杂世俗的权衡的过程，有人会迷失，有人会忘我。

“阿城，你今天要加班吗？”唐秋站在街头给毕城打电话。

“今天不用吧。”毕城忙得没办法抽出手来接，只把手机夹在耳朵与肩膀上。

“那你今天早点回家啊！”

“行，先这样，不说了我要忙了。”

电话的忙音响起，唐秋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又看了看手里的蛋糕，往家里走去。

晚上八点，唐秋把蛋糕的的刀叉蜡烛依次摆放在茶几上。

晚上九点，唐秋第三十次数完了所有蜡烛。

晚上十点，唐秋卧在沙发里看着天花板沉思。

晚上十一点，唐秋从小憩中惊醒，看了看四周，毕城还没回家。

晚上十二点，唐秋掐着零点前的最后一秒对着蛋糕轻轻告诉自己:“生日快乐”。

毕城直到凌晨一点半才到家，他浑身的酒气，到家就睡到床上喊着自己难受，唐秋帮他倒水换衣服，问他去哪了，他也不说。

唐秋把毕城的脏衣服都拿去洗，翻了翻衣袋，摸出了一个圆的硬壳。

是一只口红。

唐秋站在灯下旋开，已经用过了一半，是一管唐秋从来不会买的非常艳丽的正红色。

她把口红放回去，又走到床前看着熟睡的毕城。

她不相信他会背叛她，但现在证物已经在手里，要怎么解释他忘了自己的生日去陪一个女人共度夜晚……

唐秋这么久以来的委屈第一次有了爆发口，她一直觉得这样的生活虽然清贫艰苦，但好在毕城会爱她宠她，一旦连这个都失去了，唐秋就再也没有后盾了。

她的那点自尊心在此刻被无限放大。

这一夜毕城睡得很不安稳，梦里总觉得有什么要离他而去，可是他又抓不住，待到早晨的阳光透过纱窗照到他脸上的时候，他困难地爬起来，想了想昨晚又想了想今天。

昨天他接了唐秋的电话之后就被上司临时叫去应酬。

所谓应酬不过就是推杯换盏酒肉池林，这是毕城第一次作为公司的代表去谈生意。

对方是个油腻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子，一双眼睛色眯眯的一直盯着自己的女伴看，那女伴是他的秘书。

不知道是私底下说过什么，那女人席上一直往毕城这边靠，向毕城敬酒。

毕城推脱不掉，只得一步一步挪着椅子离她远点，她却越放肆地用肢体向毕城靠近，毕城只能灰溜溜从席上逃到卫生间。

到家是夜里几点毕城也说不清了，是同事顺路把他送回家的，他实在醉得厉害，一沾床就睡了过去，一觉天亮。

他往身边看去，唐秋已经不在床上，他下地，去了卫生间，却见唐秋正坐在地上，一件一件清点自己的行李。

“你在干嘛？”毕城朝她走近，更加肯定了自己眼前的一切，“你收衣服？你要去哪？”

“你昨晚去哪了？”唐秋动作不停，头也不回地说。

“你先告诉我你在干嘛？”

“你先告诉我你昨晚去了哪！”唐秋显得情绪很激动。

“我能去哪？我不就是上班吗？”毕城觉得奇怪。

“上班会一身酒气？”唐秋口气里带了些嘲讽。

“我加班应酬啊。”毕城绕到唐秋面前，“你是不是嫌我没时间陪你？”

唐秋不开口。

“你是不是嫌我穷，嫌我现在没给你好生活……”毕城自顾自说的情绪越发激动。

“我没有…”

“唐秋你骗不了我的！我知道我现在是什么状况！你看不起我也正常……”毕城大喊。

“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唐秋站起身，她受不了毕城诋毁自己更污蔑她，“是你在看不起你自己！”

毕城看着眼前的唐秋，那副冷静镇定与自己聊着现况的样子，与她当初为了他跟父母对抗的样子一样，像只刺猬。

“你知道昨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每天那么忙哪有那么多时间记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

“你忙？”唐秋掏出一直握在手里的口红朝他砸去，那口红砸到他身上却像没感觉一样，顺着地面滚到了床底下，眼泪已经在她眼里蓄起，“毕城……我们分手吧。”

毕城觉得不可思议，唐秋已经厌恶他到了要分手的地步了？

他确实现在没钱没时间，没办法陪她聊那么多儿女情长，但他以为唐秋理解他。

可现在看来，唐秋也免不了俗，她跟一切恋爱中的女人一样，为小说里那种完美的爱情而心生羡慕，自作标准。

他没有精力再去劝她留下来，生活的不堪已经把他压得喘不过气，他现在活着最重要的事就是解决温饱，他一个人都顾不上，哪还能再禁锢着唐秋不让她走？

“好…你要分手…就分手吧。”

唐秋最后看了一眼毕城，他的眼里好像氤了一层水雾，她看不清，毕城连一句挽留都没有，这更坚定了她内心的应证，她拿着行李离开了。

……

唐秋走后，毕城换了衣服就去上班了，生活不像小说，失恋后有那么多伤春悲秋，工作还要继续，还要奔波劳苦。

又忙到深夜才到家，刚进门毕城就习惯性说一句：“我回来了”。

片刻后周身的寂静才把他叫醒。

唐秋已经跟他分手了……

他拖着无力的身躯去洗漱，却被垃圾桶里一个盒子吸引了目光。

是一个绑着礼绳，没有开封的蛋糕，毕城把它从垃圾桶里拿出来，他的手微微有些颤。

他想起早上唐秋问他昨天是什么日子，他以为唐秋指的是两个人在一起的各种纪念日,女孩子就爱记这些。

读书的时候毕城能清楚的记住每一个日子，可越长大储存的东西就越变成生计，那些虚幻缥缈的事情唤不起他的记忆。

昨天是唐秋的生日，他忘了……

他又想着早上是怎么混账地对她说出那些狠话。可是现在干什么都无济于事，去把她找回来好好求她原谅自己吗？

毕城不是做不到，只是原谅了又能怎么样呢，错误已经发生了，隔阂也在了，能求她回来，生活有什么改变吗？能带给她好的吗？

一切不过是再一次把她拉入深渊陪他一起被现实禁锢罢了。

还不如就让她自由。

毕城来到卫生间，镜子前还有唐秋留下的梳子跟发绳。

他把发绳上沾着的一条发丝抽出来握在手里，又把发绳套在手腕上。

这一套，就是五年。

过往沉在酒坛里，深埋地底，天长日久。揭了封泥，陈年烈酒的味道，远比当年的新酿更加呛人。

五年前的唐秋跟现在不同，五年前的毕城也跟现在不同。

唐秋一遍一遍提醒自己面前这个男人曾经“背叛”过她，可无济于事，只看一眼，她就沉沦，万劫不复。

“你还好吗？”

“你还好吗？”

两个人同时出声，对看一眼，又很快默契地移开目光。

“五年前那回，我没出轨……”毕城是在唐秋走了很久之后，才在一次偶然间发现了床底那只口红。

唐秋的口红都是很浅的颜色，他即使分不清色号也可以认得出那不是唐秋的东西，他又想起了分手那天唐秋的反应，把事情一串，毕城很快就想明白了。

这口红是应酬席上那女伴不知何时留在他身上的，毕城没去想她的意图，这东西却被唐秋误会了。

唐秋听完他的解释，愣了一阵笑开了。毕城看着她，明眸皓齿，已经跟以前不施粉黛的样子不同了，这是他不熟悉的唐秋，却变得更美了。

“你明天有空吗？我请你吃饭吧……”明明是爱了那么久的人，毕城对着唐秋却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数着自己的心跳声邀约。

“好啊。”唐秋犹豫了一会说。

年少太过热烈，以至失去以后，再也爱不上别人。

这话说的就是唐秋，她分手以后去了大城市奋斗，那里繁华奢侈，车水马龙，是多少年轻人会沉迷纸醉金迷的理想之地。

唐秋不同，她一心只想让自己忙起来，忙到没有时间，因为一闲下来，就会想起毕城，想起那段蚀骨的爱。

她突然有些理解毕城当初的感受，为了生活一个人的担子太重了，她却还揪着自己的生日不放……

一个人的日子过得潇洒坦荡，没遇到让我想轰轰烈烈的人，也没遇到能随我一起平平静静的人。

唐秋怀念的是那段真实纯粹热烈的爱，哪怕最后都败给了现实。

如果能够重来，唐秋依旧会选择自己那点可悲可怜的自尊心，那是她仅剩的一点自我，失去了自我，那就是一个感情的傀儡。

她不知道的是，这段感情依旧连着两颗心，在每一个无人的夜里，深刻地唤起两个人的回忆。

第二天的约会如期而至，毕城带着唐秋逛完了半个城区，似乎是想补回那些遗憾。

晚上他们去了附近的大学城，那里的夜市虽然简朴，却能够唤起每个人对学生时代的记忆。

“唐秋……”毕城与她并肩走在一起，“这些年，我很想你。”

唐秋停下脚步，以前她的身高总是矮毕城一大截，现在的她穿上了高跟鞋，也勉强能与他平视了。

唐秋见过太多情侣，在穷困潦倒的时候奋不顾身地相爱，却在功成名就的时候出乎意料地分开。他们陪对方度过了最难熬的日子，却在生活好起来的时候输给了现实。

唐秋跟毕城却不一样，他们在最难熬的日子里放弃了对方，却在功成名就的时候又相遇。现在谈的爱，是对未来负责的爱，是他们从前给不了对方的安全感，所以他们无怨，可如果最后没有再相遇，他们却做不到无悔。

“我现在能给你好的生活了，那些我们从前没有的，想要的，我现在通通都能给你，唯一没变的是我还爱你。”毕城看着唐秋的眼睛，那眼神没变，还是像五年前在他身边腻着的小姑娘一样，纯洁，没有杂物，“你愿不愿意，再回到我身边。”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片属于自己的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遇的人会再相遇。毕城看清了自己的内心，能再次遇上唐秋也就是上天给了他机会，他不能放弃。

唐秋不回应他，却执起他的手，看着他手腕上的发绳问他:“这是什么？”

这发绳太显眼了，从昨天唐秋遇见他就一直看他戴在手上，她起初以为是饰品，可今天玩了一天下来，唐秋却觉得，这更像一条女生绑头发的发绳。

“是五年前你留下的一根发绳，我舍不得丢，又不知道该藏在哪，索性就一直戴在手上……”毕城看着这发绳，像是又回忆起了往事。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对的人在等待你，无论时间有多漫长,过程有多艰难,途中可能铺满了荆棘,但他始终会等你。

唐秋以前不懂，她现在懂了。这发绳普通得不行，也不知道这些年他是怎么能一直戴着，就像她这个人有时候矫情得不行，毕城却没有丝毫怨言，对她好了那么多年。

很远的一盏路灯照过来，她的脸被笼在一片界限不明的阴影里，然而眼神却出奇明亮。她看着毕城，又看了看周围来来往往的大学生，他们年轻，有鲜活的生命力，还没有感受到校园与社会的区别，唐秋回想了与毕城一路以来的爱情历程。

他们抵抗住父母的反对，却没挨得过现实，兜兜转转那么多年还是一眼就确定了对方，再浪费时间也没有意义，人生能有多少个五年？

唐秋看着毕城，他还是看着她，也不催她，似乎看穿了她心底那份跟他一样的悸动。

他问，你愿不愿意再回到我身边？

她说，我愿意，哪怕万劫不复我也愿意。

很多人说分手后的情侣想要复合的时候，要先想清楚，分清楚，到底是是不甘、是遗憾、还是愧疚，唐秋和毕城都想清楚了，他们是真的还爱着对方。

“你要是问我有多爱你，大概就是，再遇见你一百次，也会沦陷一百次。”唐秋向毕城靠近。

毕城把她拥在怀里，像多少年前每一次唐秋去大学看他，他们抱在火车站一样，他们总归是从掺杂世俗的权衡，又回到纯粹的爱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