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过来,今天要揍死你。”
文 | 南襄
土地公公讲故事的时候,我正蹲在吴江边上,啃着一颗脑袋大的梨。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神威赫赫的龙君,乃是天帝第七子睚眦。有一天他触犯了天条,被贬到凡间,囚禁在这吴江底下近千年……”
烈日灼灼,土地讲得唾沫横飞,我吃得汁水四溅。
土地停下来咽了咽口水:“大仙,您这梨,能不能分给小仙尝一点?”
我摇了摇头:“梨不能分着吃的。”
土地哦了一声,又咽了咽口水,继续讲下去:“说是吴江底下清冷寂寞,天帝体恤龙君,特赐了一颗宁魂丹,服下便可沉睡千年。那缚着龙君的锁链乃是千年玄铁所铸,时限一到自会脱落,否则便是大罗神仙也斩不断。龙君获刑千年,如今正好是九百年,再过百年,龙君醒来跃水而出,那可是咱吴江千百年都求不来的盛景……”
土地公公爱讲故事,我捧场地点着头,啃下了最后一口梨。脑袋大的梨,梨核也有拳头大,我遗憾地站起身,一面将手里的梨核扔进江里,一面无甚诚意地点评道:“那就祝愿龙君好生安睡,早日醒来一飞冲天……”
却听一声巨响,万里吴江翻起千重巨浪,涛声震天,一道冰冷的、恼怒的、带有雷霆之威的嗓音从江底深处传上来:“是谁砸醒本君?”
我是一座宝塔。
俗话说,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我成百上千年地屹立在吴江边上,惩处妖邪,聚风凝气,护佑一方地界风调雨顺。
闲来无事,我就爱吃点人间的新鲜美食。
土地公公是我的同僚,他爱讲故事,我喜欢吃东西。我一直以为,迟早有一天,土地会因为他的八卦惹来麻烦,谁知世事难料,却是我自个儿先因为吃东西引来了祸事。
吴江底下睡着个龙君,这事我是知道的。
龙君睡了很久,数百年前我灵识初开,他便已在那里,那时我修为低微,惧于其沉重的龙族威压,是半点也不敢靠近。后来修炼几百年,我也曾按捺不住好奇,偷偷下水去看,见他沉睡地底,墨发白衣,一身磅礴的龙息隔着老远都能闻见。
不过那张脸是实打实好看。
因为这位龙君,吴江一带兴风作浪的小妖都比别处要少很多,我乐得清闲,心里对这位龙君也是既感激又敬畏。
谁曾想,我扔了一颗梨核,生生砸醒了这位龙君。
土地公公哭丧着脸,吓得胡子都炸了:“大仙,这、这、这可怎么办?”
我安慰他:“莫慌,我下水去看看。”
我曾设想过自己和龙君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却都没有眼前这番美景更让人心旌摇曳。
龙君坐于河底一块巨大的礁石之上,修长的四肢缠着锁链,白衣委地,墨发流泻,一只手懒散地托住下颌,眼神有些漫不经心。从前他沉睡时,我便觉得他说不出的高贵富有诗意,如今一双凤眼睁开,便更添了几分慑人的气势。
我瞅得眼冒桃心,流着口水正要行礼,龙君却先开口了:“本君记得曾经告诉过你,你若是再敢出现,本君就杀了你。”
我:“……啊?”
龙君冷漠地望着我,眼神像在看一条死狗:“李玲珑,你既如此不识好歹,那便去死吧。”
话音未落,他一挥手,几道白光裹挟着沉沉的龙息劈头朝我砍来。我这才反应过来,吓得连滚带爬抱头鼠窜:“龙君饶命!龙君认错人了,小仙不是什么李玲珑!”
龙君手一顿:“你不是李玲珑?”
我忙不迭地狂点头。
“那你叫什么名字?”
“吴……吴玲珑……”
龙君眼中的寒光一闪,我骇得扑过去抱住他的一条大腿:“龙君明鉴!小仙是这吴江一带的镇妖之塔,我们镇妖塔十座有九座都叫玲珑,剩下一座也叫雷峰,比如西湖边上关着白娘子的那座……”
龙君拧着眉,仿佛难以忍受一般一脚把我踹开:“别碰本君。”然后整整衣襟,这才纡尊降贵地开口,“那你今日出现在本君面前,所为何事?”
我战战兢兢,嗫嚅道:“实不相瞒,今日那个砸醒您老人家的就是小仙我……”
龙君眼里又开始闪过寒光。我实在怕他再揍我,扑上去又想抱他的大腿。龙君沉着脸身子一偏,我便扑错了方向,整个人一下子埋进他两腿之间,鼻尖正对上了某个不可说的部位。
我呆呆地抬头,看见了龙君阴沉至极的脸。
“李、玲、珑!”
我吓得一骨碌起身,哇啦哇啦叫着,屁滚尿流地逃走了。
吴江边上,土地公公眼巴巴地望着我:“大仙,怎么样?”
我难以启齿,重重叹气:“唉,一言难尽。”
土地公公捋着胡子,愁眉苦脸地碎碎念:“龙族生来便能呼风唤雨,虽然这位龙君被困在水底,但是得罪了他,只怕我们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不幸的是,土地公公的乌鸦嘴言中了。
当天夜里,吴江一带忽然暴雨倾盆、狂风大作,一看就不是正经的龙王在布雨,那便只可能是江底的那位大爷在泄愤了。
暴雨连下了三天,江水猛涨,土地急得一把胡子都快被他拔光了:“大仙,如今河堤已经快撑不住,雨再这么下,只怕明天就要洪水泛滥,尸横遍野了!”
我也是心中焦躁,思虑片刻,一咬牙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土地公公惊恐万状:“大仙,谋害龙族可……可是重罪……”
我道:“想什么呢,我是说,干脆去天庭找太上老君讨一颗宁魂丹,让龙君再睡个百八十年。”
土地公公眼前一亮:“好主意!那谁去讨宁魂丹呢?”
我拍了拍他的肩:“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打发走土地公公后,我转身又一次下了水。
没办法,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也不知土地何时能取来丹药,在此之前便只能由我先安抚好这位龙君。
我抖抖索索摸到河底,这一次再不敢靠近,离了十七八丈远就扑通一声磕头请罪:“龙君,小仙罪该万死,但吴江一带的百姓无辜,还请龙君收了降雨,诸多罪责小仙一力承担。”
如此大义凛然,连我自己都要感动了,龙君偏着头拍了拍掌:“说得好。”
然后他便瞧着我,懒懒地道:“既然如此,那你即刻便在本君面前自尽吧,本君自会收了雨水,放那些凡人一条生路。”
“……”我噎了噎,“……虽然我砸醒龙君有错在先,但是毕竟罪不至死……”
龙君轻哼一声,眼神有点冷:“一会说罪该万死,一会说罪不至死,你们镇妖塔都是这么反复无常吗?”
眼看他又要发怒,我赶紧爬到他面前,牵起他一点衣角讨好道:“小仙砸醒龙君诚然是大错,但是杀了小仙也于事无补,不如留小仙一条狗命,为您当牛做马,解闷逗趣……小仙发誓,以后无论是天上飞的地上爬的,只要是您要的,小仙上天入地刀山火海也给您捧到面前来!”
我将一番话毫不停顿地说出来,龙君却不知为何静了片刻,抬起眼来瞧了瞧我,我也眼巴巴地瞅着他。
然后他一伸手,把我的衣裳给扒了下来。
“喂、喂?”
我猝不及防,被他将衣衫拉下肩头,正好将我左肩上的浅红胎记露了出来。他盯着瞧了片刻,脸色阴晴不定:“果然是你……”
我不明所以,感觉有点尴尬,又有点羞涩,抬头看见龙君那张英俊的脸,扭捏道:“那个,陪睡也是可以的……”
龙君的脸色变幻了片刻,然后将我提溜着一把扔了出去:“既然如此,那便暂且留你一命。”
他的神情恢复了冷淡:“但你若敢起半点不该有的心思,李玲珑,你就等着死吧。”
于是我便开始了每日为龙君当牛做马的悲惨生活。
龙君是高贵的,每天都要人端茶递水揉肩捶背;龙君还很挑剔,稍有不合意便要给我来一掌,拍得我晕头转向。
我过得苦不堪言,但是还要赔笑脸,因为龙君说过:“你最好别摆这样一张死鱼脸,会影响我揍你的快感。”
我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扬起一个恶心兮兮的假笑:“龙君,这是我今日精心为您准备的午饭,半尺长的小龙虾和八两重的大闸蟹,可新鲜了,龙君快吃吧。”
确实很新鲜,瞧那小龙虾,还在地上爬呢。
没错,这是故意的,我要给这个可恶的龙君一点小小的报复。
龙君看了那满地乱爬的小龙虾和大闸蟹一眼,不咸不淡道:“你可真有心。”
“哪里哪里。”我笑得很谄媚,心里却还是有点害怕。
龙君瞧着我,似笑非笑地开了口:“你既然这么有心,不如去东海替本君摘来玉离果吧。”
我一下子傻了眼:“玉、玉离果?”
龙君哼了一声:“你没听错。”
我一上岸就哭成了一个泪人。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妄想报复龙君的,这下报应到自己身上来了。
玉离果号称仙界奇果,长在东海蓬莱岛上,不仅甜脆多汁,还能增长修为,最重要的是,有一只极其凶残的神兽守着它。
听说那神兽已有好几千年的修为,我不过是一座千年宝塔,去了简直是送死。
我不想死。
正伤心欲绝,一朵云降落在我面前,我抬头一看,竟是土地公公回来了!
我一下子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喜极而泣:“土地公公,救命!快把宁魂丹给我!”
土地公公面带犹豫,好半天才掏出一颗丹药:“大仙,有个问题……”
我一把将丹药抢在手里,转身就往河里跳:“有什么问题等我回来再说,让我先去把龙君放倒!”
当然,我没能把龙君放倒。
我忘了自己的武力值是完全无法同龙君杠上的,他若不肯吃丹药,我根本毫无办法。
我绞尽脑汁,总算想出了个办法,趁着伺候他喝水时,将宁魂丹强塞进了他的口中。
龙君脸一黑,一掌将我拍翻在地,我顾不上爬起来,抬头先去看龙君的反应。
却见他仍好端端地坐在礁石上,阴沉的眸子恼怒而不善地望着我,半点也没有要昏睡的迹象。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龙君脸色阴森地开口道:“李玲珑,你好大的胆子。”
我已经吓得瘫倒在地。
龙君施施然抬起手,术法凝成的白光在指尖若隐若现:“上一个胆敢如此强迫我的人,坟头草已经二尺深了……李玲珑,你想怎么死?”
“……”
我心如死灰,掩面狂奔而逃:“小仙去替龙君摘玉离果!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如我所料,玉离果是极其不好摘的。
那守护神兽相当的凶残,我跟它斗了整整两天,七七四十九个回合,才勉强接近了玉离果树。我千辛万苦,拼了老命摘下一颗果子来,只是我的肚子也被这愤怒的畜牲刨开了一个洞。
我捂着肚子,一路哀号着奔回了吴江,江水都被我染红了大片。半死不活地扑倒在龙君面前,我气喘吁吁道:“龙君,果子替您摘回来了,这次真的很新鲜……”
龙君皱了皱眉:“你受伤了?”
我颤颤巍巍地把果子捧过去:“小伤,不碍事……龙君快接住,快接住。”
他静了片刻,伸手从我掌心取走了玉离果,我这才松了一口气,两眼一翻晕倒在地。
九重天上,云遮雾绕,有梵音袅袅作响。
我听见一道威严的嗓音从大殿传来:“睚眦私毁姻缘簿,藐视天威;玲珑宝塔爱而不得,企图伤害凡人,两人皆有过错,此去凡间各自获刑千年,愿你二人诚心悔过,来日重返天界。”
我俯下身重重磕头:“陛下,睚眦并无大错,是小仙鬼迷心窍,才造成今日的结果,求陛下赦免睚眦,这两千年的刑罚小仙一人承担。”
却听一道冰冷的嗓音响在耳畔:“不用你惺惺作态。你若肯向老君讨一颗忘情丹吃了,从此不再纠缠于我,便是再罚千年又如何。”
我怔怔地转头去看,只瞧见一副冰冷的侧颜,天兵押着他往外走,我伸手去拦,却只触碰到一点雪白衣角。
再回过神时画面却忽然变了,我已站在太上老君面前,四下寂静无言,我听见自己开口道:“小仙即将前往凡间,今日拜访,是想请老君赐一颗忘情丹。”
太上老君叹气:“你二人的姻缘簿虽被他毁去大半,但红线还在,你们缘分未尽,又何必急着忘记。”
我顿了顿,轻声道:“红线已被我斩断了。”
太上老君震惊地瞪着我,张口欲言,但我已经听不见了,厚重的白雾袭了过来,将我层层包裹。
我睁开眼,看见了土地公公那张硕大的脸盘。
土地公公一脸心疼地望着我:“大仙您可算醒了,伤口可还疼?瞧您疼得都落泪了。”
我伸手往脸上一抹,果然满脸泪痕,怔了怔道:“我睡了多少年?龙君还在不在?”
伤口不小,不睡个几百年只怕醒不过来,那位大爷刑期已满,应该已经离开了吧。
然而土地公公表示,我才睡了三天。
我难以置信,土地公公却说,我昏睡时龙君替我疗过伤。
他一脸欣慰:“看来龙君也不是那般不近人情……”
我斜睨了他一眼,然后一把揪住他的胡子:“龙君近不近人情先不提,我问你,你为何给我一颗假的宁魂丹!”
根本就没有用!
土地公公哭丧着脸:“小仙本来要告诉您的,是您跑太快……小仙阶品低,人微言轻,太上老君不肯赐丹,小仙没有办法,只好偷偷从炼丹房随便拿走了一颗……”
我无语凝噎。
土地公公一脸殷切地凑上来:“大仙,小仙这次虽没弄来丹药,却打听到了有关龙君的一些事……”
我哼了哼:“说来听听。”
土地公公说,龙君作为天界神君,曾有一份天定的姻缘,那姻缘线的另一头就连在天界一位仙子身上。仙子对龙君倒是一见倾心,龙君却偏偏对她无意,反而爱上了一个凡人,仙子嫉妒之下就把那凡人给害了。
龙君怒不可遏,冲上月老殿毁了他和那仙子的姻缘簿,因此触犯了天条,这才被贬下凡间,获刑千年。
我不太相信:“这么曲折离奇?”
土地公公嘿嘿一笑:“大仙您别不信,小仙此番还寻到了那凡人的画像,可真是倾国倾城……”
他一边猥琐地笑,一边展开了一幅画卷,果真是千娇百媚的女子。
我勉强信了,问道:“如此,那个爱而不得、杀人放火的天界仙子又是谁?”
土地公公道:“八宝玲珑如意塔。”
我目瞪口呆:“李天王的第一法器,镇妖塔界的鼻祖--八宝玲珑如意塔?”
土地公公一脸八卦的神情:“正是。”
我愣了片刻,然后面色古怪地开口:“土地,你说有没有可能,我就是那八宝玲珑如意塔?”
土地公公说,这是不可能的。
他的原话是这样的:“听说那八宝玲珑如意塔可是上古法器,十三层密檐,黄金为顶,琉璃为身,内有八件法宝,端的是恢宏华丽流光溢彩,您再看那边您的原身,石头都裂了好几道口,实在是有点寒碜……”
我恼羞成怒:“好了好了,我知道我不是。”
如此看来,龙君之所以对我没有好脸色,应该是因为当年的事愤恨在心,厌恶所有的镇妖塔,并非是针对我一人。
既然已经醒来,少不得又要开始讨好龙君,但是我发现,自从我醒来后,龙君对我的态度似乎变得有些奇怪。
我下水去向龙君表达谢意:“此番多谢龙君出手相救,小仙才能这么快醒来,龙君的大恩,小仙没齿难忘。”
龙君只是转过头,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道:“伤好了?”
我点点头,顺便拍了拍马屁:“这都是龙君您法力高强,妙手回春。”
龙君却没理我,我有点尴尬,咧嘴笑了笑道:“龙君,小仙前几日摘的那颗玉离果您可还满意?”
他没说话,抬头看了我一眼,忽然道:“你可知,玉离果除了能增长修为,还能唤回丢失的记忆?”
“咦?”
“那颗玉离果,我喂给你吃了。”
“啊?!”
龙君抬起头,眼神落在我身上:“你昏睡这几日,可有做过什么梦?”
我绞尽脑汁想了片刻,眼前蓦地一亮:“似乎是做过!”
“……你梦见了什么?”
“呃,忘了……”
“……”
眼看龙君脸色又变得不善,我赶紧道:“做的梦小仙一向都记不住,龙君若想知道,不如下次亲自入小仙的梦里看看,您觉得这样可好?”
龙君勉强同意了。
隔了几日,我果然又做了个梦。
梦里流云翩跹,芙蕖灼灼,有两人遥遥相对,那脸却都似蒙在雾里,隐隐绰绰看不分明。
黄衣的女子道:“我喜欢你,姻缘簿上有我们的名字,我们是注定要在一起的,你为何就是不肯喜欢我?”
白衣男子的声音很冷漠:“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你又何必执着?天定的姻缘又如何,你该知道,我最讨厌被束缚。”
“可我会对你很好……我喜欢你,无论什么,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捧到你面前来。”
“我已心有所属,你不必再说。”
“是谁?!”
“是谁都同你没关系,你莫要再纠缠于我。”
我正看得兴起,一道冷淡的嗓音却忽然响起:“好看吗?”
我转头一看,却是龙君入梦来了。梦里的龙君长身玉立,四肢未缚锁链,衬着身后灼灼的芙蕖,越发显得贵气逼人。我赶紧让了个位置,招呼龙君过来:“龙君快来这边,这个角度好。”
龙君却压根没看那边一眼,一双漆黑的眸子只看着我:“你看出来了什么?”
我被问得有点迷茫:“我应该看出来什么?”
龙君皱了皱眉:“你没觉得,那两人很眼熟?”
我转过头去又看了一眼,奇怪道:“可是,他们的脸我看不见啊。”
“那声音呢?”
“声音?声音……都挺好听的。”
龙君瞪着我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就走。
我一下子就醒了。
我是被暴雨淋醒的。
身为镇妖塔,白日里我常常元神出窍四处闲逛,夜里就会回到塔里休养生息。此刻我便在塔里,感觉自己的塔身被大雨淋得又裂了好几道口子。
很显然,龙君又生气了。
我只好又一次下了水,龙君正靠坐在礁石上,侧脸冷漠地对着我,愈发显得不近人情。
我蹭过去拉了拉他的衣角:“龙君别生气,小仙错了。”
他转过头冷冷地道:“你哪里错了?”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不会再揍我,于是大着胆子实话实说:“不瞒您说,其实小仙自己也不知道……”
他的脸色又变得难看。
我叹了口气:“小仙愚钝,但请龙君不要再降雨了,如今吴江一带正是春汛,雨多下一刻都有洪水暴发的危险……”
龙君出声打断了我:“雨已经收了,以后也不会再下。你走吧。”
他背对着我,身子绷得很紧,我走了两步,终于还是转到他面前坐下来,握住了他的衣角。
“小仙答应了要为龙君解闷逗趣,龙君不开心就冲小仙发泄吧。或者小仙去替龙君采来南海的菩提果?昆仑的雪莲花要不要?瑶池宴上的蟠桃有点难弄到,但也不是不行……”
在我的喋喋不休里,龙君轻轻骂了一声:“蠢塔。”
他又重复了一遍:“蠢死了。”
然而江底微弱的光芒下,我看到了他唇角的一点笑容。
我暗自觉得,如果日子一直这么过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
龙君被我用一颗梨核砸醒了,刑期却还剩百年,江底那般清冷寂寞,我陪着他是应该的。
而如今他不再将“杀了我”挂在嘴边,也不再揍我,甚至当我出现时,他偶尔会露出薄薄的一点笑。
如此岁月静好。
所以当土地公公告诉我,吴江一带的百姓又开始折腾河伯娶亲的时候,我是不高兴的:
“怎么又闹起来了?土地公公你也不管管。”
吴江一带过去河妖很多,洪灾泛滥,凡人对于天灾无能为力,便臆想出一个河伯来,试图通过为河伯娶亲来祈求风调雨顺。
土地公公凑过来神秘一笑:“大仙,这一次跟以往不同。”
他说着一挥手,半空中便显出一个女子的样貌:“这是他们选出来要嫁给河伯的女子。”
我瞪大了眼睛。这女子,竟然和土地公公给我看过的那幅画像一模一样!
土地公公一脸兴奋:“看这样貌,很可能便是龙君心爱之人的转世,吴江里虽没有河伯,但把这女子献给龙君,龙君必然会高兴……”
我顿了片刻,才道:“龙君如今有我陪着,也并没有不高兴。”
土地公公道:“龙君喜怒难测,难保不会再次发怒,降灾于吴江……他们明日便会举行娶亲仪式,咱们只须把那女子带过去给龙君看一眼,即便龙君不喜欢,也能抹了她的记忆,偷偷把她送走。”
土地公公唾沫横飞地说完,眼巴巴地望着我。
我心里不太舒服,但也找不到理由反驳,最后道:“好。”
我提了两坛酒,下河去找龙君。
龙君斜倚在礁石上,瞧着我勾了勾唇角:“怎么今日想起来要喝酒?”
我抱着酒坛道:“那龙君要不要喝?”
他眉梢一挑:“过来。”
我在他腿边坐下来,低头喝了口酒,踌躇片刻,轻声地开口道:“龙君……有没有喜欢的人?”
他一手捞过我怀里的酒坛子,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开口:“现在有了。”
我心里不知是何滋味,低声问:“如果龙君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应该会很高兴吧?”
他哼笑了一声:“一般而已,生气的时候倒是比较多。”
一问一答间,我已不知不觉灌下不少酒,脑子开始发晕,迷迷糊糊地便想着,龙君当年就是因为玲珑宝塔从中作梗,才不能与心爱之人相守,我不能也做那样的塔。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大着舌头道:“龙君,我明日要给你一个惊喜……”话未说完,脚下一绊,我一下子向前栽倒。
却有一双手将我捞了过去,有人在我耳边轻哼一声:“惊喜?莫要变成惊吓才好。”
我昏昏沉沉,又靠在一个温暖的怀里,一时只想睡去,那道嗓音却一直在我耳边若有似无地撩拨,轻得像羽毛一样。
“真是奇怪,如今倒是越看越顺眼了……”
“说起来,无论是当年还是如今,都是你先招惹我的,当年我对你无意,那也就罢了,如今嘛,可就由不得你了……”
“李玲珑,我等着你想起来……”
我没有料到,龙君会生这么大的气。
如土地公公所言,我给那女子施了避水咒,将她带到龙君面前。龙君见到那女子,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眼底浮起冰冷的怒火:“李玲珑,你是什么意思?”
我结结巴巴:“土地公公告诉我,龙君曾有一个心爱之人,容……容貌就是她这般模样……”
龙君怒极反笑:“所以你就把她带到了我面前?”
我茫然地望向他,龙君狠狠地喘了口气,咬牙切齿道:“李玲珑,你好样的。”
我没想到他会发这样大的火,有些无措:“龙君若是不喜欢,小仙马上将她带走……”
却没想到那女子忽然跪了下来,哀声道:“小女子被他们沉下河来,如今已无处可去,求神仙收留。”
我抬头看向龙君,他脸色沉得可怕,盯着我一字一句道:“她留下。李玲珑,我不需要你了,你滚吧。”
暴雨连日不休。
土地公公一脸哀怨:“大仙,你说龙君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沉默不语。
土地公公继续念叨着:“若说龙君不喜欢那女子,他却将她留下了;若说喜欢,可这连日暴雨,怎么着也不是高兴的意思……”
我没说话,只觉得倦怠,这几日不知为何,我越来越感到疲惫。
我缩回塔里沉沉睡去,半醒半睡之间,似有白光破开了迷障,回过神时我已身在梦境。
梦里也是黑云欲摧,暴雨倾盆,一道闪电划过,我终于看清了那站在我眼前的梦中人的脸。
那是龙君的脸。
他的眉头皱得死紧,冷声道:“李玲珑,你把那凡人关到哪里去了?”
我听见自己说:“我不会告诉你的。”
他一把拽住我的肩,生气地说道:“你疯了吗!那不过是我的托词,李玲珑,你怎么敢对凡人动私刑?”
我摇着头,喃喃道:“我不信。你若对她无意,怎么会不喜欢我?”
龙君恨极,扬手挥出一道白光,贯穿了我的左肩:“你简直不可理喻!”
……
刺骨的疼痛席卷而来,电闪雷鸣之间,我一下子想起了所有的过往。
我终于记起,原来土地公公口中那个对龙君爱而不得的仙子,真的就是我自己。
八宝玲珑如意塔。
我想起很多年前,我刚刚修得人形,那年瑶池宴上众仙云集,我在芙蕖尽头望见一个白衣神君,一瞬间怦然心动。
后来从月老那里得知,原来我与他竟是注定的姻缘,那一刻满心的喜悦,仿若万千烟火。
但我也想起了左肩上的那道胎记,是当年我与他决裂,他逼问凡人下落不得,愤怒不已而留下的伤口。
想起了那颗忘情丹,亲手斩断的红线,和那许多年求而不得的绝望。
我终于醒了。
我听见土地公公在我耳边撕心裂肺地叫着:“大仙,快醒醒!醒醒!出事了!”
真的出事了。
我未曾料到,再次见到龙君时,他竟已被炼龙阵困住。
九天惊雷滚滚,江水翻涌怒号,道道红光盘旋成诡异的阵法,将龙君团团围着,而那个被我亲自带到龙君面前的女子却不知所踪。
我想要奔到他身边,却听到他厉声喝道:“不要过来!”
我呆立在原地,手足无措地喊了一声:“睚眦……”
他一顿,抬起头望了我一眼,道:“你想起来了。”
“……”
我以为昔日的仇人相见,总是要红一红眼,然而龙君什么也没说,只是再一次问我:“李玲珑,你当年到底将那凡人关在了何处?”
我支支吾吾不敢言语:“就……就在我的塔内最顶层……”
“果然如此。”他抬头望了望我,神情不知是喜是怒,“李玲珑,你可真是不知轻重。”
龙君说,玲珑宝塔是上古神器,塔内凝了千万年的天罡之气,那时我虽只将那凡人关了三天,却让她得了一缕仙气,修成了个半仙之体。那凡人并没有转世,她凭着这缕仙气活了一千年,如今仙气将散,阳寿已尽,她尝到了为仙的滋味,不愿重新沦为凡人,便将主意打到了他身上。
“龙族天生神体,若能炼化真龙精魄,服下便可飞升为仙。”
我心神俱乱,转头就跑:“那凡人,她竟然敢对你设炼龙阵!她在哪里,我去找她!”
“没用的,炼龙阵一旦开启,不炼化阵中之龙便不会停下。”
……
我怔怔地回头,隔着重重红光与他对视,龙君望着我,忽然偏头咳了一声:“李玲珑,你既然已经想起来了,我便告诉你……当年我确实对你无意,但--”
我急得要哭出来:“我知道你对我无意,我已经不介意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龙君你快点想办法把这个阵解开。”
龙君似乎噎了一下,恼怒地瞪着我,片刻后冷冷道:“解不了。”
“炼龙阵只能从内部破开,从前我自然可以,但这玄铁锁链封了我六成法力,余下的四成不足以破阵。”
“那……那怎么办?”
他的眼底闪过一道寒光:“大不了鱼死网破。”
龙君说,鱼死网破。
可我怎么能看着他鱼死网破?
我后退一步,定了定神,然后伸手捏了个诀,隆隆破空之声传来,一座恢宏华丽流光溢彩的宝塔从天而降,裹挟着千万年来的磅礴罡气,稳稳地将龙君罩在了塔中。
“李玲珑!你做什么!”
我又捏了个诀,将久违的元神归入塔内,运起全身的法力开始破阵:“当年若不是我将她关在塔中,也不会有今日之事。”
“你滚开!是本君先拿她作为借口,本君的因果,本君自己承担。”
“龙君就别跟我争了。这是我欠你的。”
“……”他被罩在塔内,困兽一般折腾了半晌,恨恨咬牙道,“你欠我的何止这些!”
我想起那些年对他烦不胜烦的纠缠,低声道:“龙君别生气了,当年是我不懂事,给你添了麻烦。以后不会了。”
“……”
“对了,我把咱俩的红线斩断了。怎么样,听到这个有没有高兴一点?”
“……”龙君吐出一口血来。
我心里一紧,手上的术法使到了极致,龙君深深吸了口气,一字一顿道:“李玲珑,你给我听好了,我--”
却听轰隆一声巨响,万丈金光齐放,妖异的红芒被逼得寸寸溃散,十三层密檐的黄金宝塔龟裂成华美的光点,刹那间轰然崩塌。
听说那一天,吴江边上那座屹立了千年不倒的破旧石塔,也在瞬间崩裂。
嘉陵江畔,风起云涌。
我蹲在江边,埋头吃着一碗毛血旺,土地公公蹲在我旁边。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神威赫赫的龙君,因为触犯了天条,被囚禁在吴江底下近千年……”
我抬头瞥了他一眼:“你们土地公公,是不是都爱讲故事?”
土地公公停下来咽了咽口水:“不是,小仙其实只是想尝一下您的毛血旺。”
我道:“不给。”
土地哦了一声,继续讲了下去:“这位龙君有一份天定的姻缘,便是那九重天上的玲珑宝塔,可惜龙君对这塔仙无意,几番纠缠下双双被贬凡间……龙君后来被人设下炼龙阵,仙子舍身相救,导致元神大损,塔身也碎成齑粉。龙君破开锁链,将仙子的元神送入嘉陵江边一座塔内养着,然后寻来南海的菩提木和北海的玄晶石,亲手为仙子重塑了一座塔身……”
“……”
“龙君还了仙子的恩情,本该从此逍遥,可惜他竟又触犯了天条……听说,他冲进了月老殿,抓着姻缘簿乱翻一气,还强行接上一根断了的红线……天帝大怒,又把龙君贬到了凡间。”
“……”
“大仙您可知这龙君被贬到了何处?”
土地公公笑眯眯地望着我,道:“便是在这嘉陵江底啊……”
我把毛血旺往土地公公手里一塞,转身对着滚滚的江水跳了下去。
江底寒凉,水声瑟瑟,我寻了很久,才看到远处一块巨大的礁石,有个人白衣委地、墨发流泻,一手托着下颌斜倚在那礁石之上,神色淡淡地瞧着我。
“给我过来。”他微微勾了勾唇角,轻轻哼了一声,“今天要揍死你。”
我低头抹了抹眼睛,嗯了一声,然后提着裙摆飞扑了过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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