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我肯,你就舍得吗?”

更新:2018-12-08   编辑:mrqggs2016

“即便我肯,你就舍得吗?”

文/青语

一 破

夜黑得太蹊跷。

谁都睡不着,城南的火光冲天而起,焰色如霞,火树银花,一朵一朵在风里展放得奇丽,隐隐哭喊的声音,突如其来,又突如其止。

静谧里弦响,不成调,疏疏几个音,像是在弹给谁听。

巡视了大半个城,满目都见疮痍,半壁残垣,谁曾记姹紫嫣红?明知道是破城之后难免,但是风太凉,总还觉得萧索。

紧一紧风衣。

月亮出来了,纤细的影子,一半落在地上,一半折在墙边,疏密有致,浓淡相宜,如上好的水墨画,只缺了遒枝劲梅,婆娑如舞。

转一个弯,影子拉长,颜色自然淡去三分,瞬间尖啸而来的风,慕莘在凛冽的刀光中看见自己苍白的眉目,衣袂惊起,只来得及微微侧身,剑尚在鞘中,料想受伤不可避免,但随即一蓬热血,全泼在了脚边。

刺客倒在地上,眼睛还睁着,没有闭上,也闭不上了。

回眸看见重熙——自然是他,不用看也知道,只不知是几时到的,铠甲也没有穿,一身白衣,宽大的袖被风吹得猎猎,他反握住剑柄,在衣上胡乱擦几下,斑驳的血痕,很快就凝固了。

慕莘看了他一会儿,问:“怎么没去喝酒庆功?”

军中诸将这时候不是在城南杀人放火,就是聚在营帐里喝酒,猜拳,吹牛,赌钱为乐,难得一场大胜仗,几个月辛苦有了结果,这时候不乐,更待何时?慕莘是放心不下城中守卫,才轻身前来查看,重熙却是个爱热闹的。

“那些王八羔子够狠!”重熙拍拍空空如也的钱袋,露一个愁眉苦脸的笑容:“……输光了,只好出来躲躲。”

明明是担心她的安危,偏每次都能编出稀奇古怪的理由,就没一个正经的,慕莘忍住笑:“既如此,劳烦将军为我护驾。”

“能为慕帅鞍前马后,是我的荣幸。”重熙眉开眼笑,一口应承。

他长了不算难看的一张面孔,当然也说不上俊俏,分开来眉眼都寻常,凑到一起倒有些英气,只是平日嬉皮笑脸惯了,五官没多少机会摆在正确的位置上,这时候转身开路,侧容浸在月色里,倒有几分年少翩翩的意思。

慕莘略低一低头,影子叠着影子,空寂长街,一步步声如钟鼓,重合的音律,都踏在谁的心上?

恍惚地想,恍惚想起初见。

过去得太久,重熙未必还记得,但是慕莘是记得的。

那时候她初上战场,探营归来,月冷如霜,忽然就瞧见旗杆下绑跪的小兵,不知犯了什么错,只着中衣,衣上血迹斑斑,被马蹄声惊动,抬起头,远远冲月下夜行人龇牙笑了一笑。

没心没肺的样子。

慕莘进营回禀过主帅,随口提及,才知道这名小兵是逃回来的俘虏,按律当斩,因众人求情才保得一命,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日鞭三百,绑跪于战旗之下,已经两天两夜。

“两天两夜还不够么?”慕莘皱眉。

按律自然不够,但是当时主帅是慕莘的叔父,最是疼她,因这一句,收了剩下的惩罚。

过得年余,慕莘累功得进,主领一军。到底年少气盛,受不得激,打益城时轻身冒进,后继无粮,险些被包了饺子,幸而叔父得到消息,火速派人来接应,当时开城门,一个照面,看见盔甲下的那张脸,眉目宛然,脱口道:“怎么是你?”

楚先锋微怔,随即龇牙一笑:“怎么就不是我?”

怎么是他?

怎么就不是他?

二 与子同袍

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想起来。

许是月色太好。

这些年他们并肩打了很多仗,攻城掠地,所向披靡,连蛮人的可汗也都有所耳闻,誉以“龙锋双将”,美名传至京都,龙颜大悦,命画师赴边,录了两人的画像回京,连呼为“朕之长城。”

谁是谁的长城?

慕莘抬头看了一眼挺拔如松的背影,皎皎月华,让她想起两张流落京师的画像,心里猛地一沉。重熙不觉,仍同她说席间趣事,张耳如何被众将灌醉,李华怎样狡计脱身,最要不得的是曲南陵,设计贪了一桌子银器。他原本就口才甚好,这一晚更是滔滔不绝,连插嘴的空隙都没给她留下。

啰嗦得有点不同寻常。

也好,慕莘默默地想,拖得一时是一时。

十里长街走到尽,一抬头看见角楼。洛城是边境上最后一座城池,再往北就是漠漠草原,莽莽戈壁,塞外各族逐水而居,再没什么像样的建筑了,所以登楼看去,风吹草低,视野空旷至极。

值夜的士兵向他们行礼。

黑色劲弩在月光下泛着泠冽的光,慕莘伸手摸到弩台,要试一试弓力,忽又犹豫,比划了半天,又放下了。

她的剑术冠绝三军,箭术却一直为人所诟病。

重熙却是高手,当即笑道:“又不是弓,八百步的弩,有什么拉不开的……”边说竖起弩弓,双手同时发力,将弦钩至弩牙之上。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太近,夜忽然就静下去,他凝神操作巨弩,她凝神看他,月光太喧嚣,而眉目温柔得像春水,慕莘听见自己的声音,低如蚊呐,她说:“我要走了。”——这一仗打完,洛城收入囊中,北蛮估计会上求和表,而她就要调回京师了,密函是下午到的,知道的人并不多。

弓弦险险一跳,银质的月光随之一荡:“我知道。”

 “你知道?”

一朵乌云飘过来,月亮给它镶上银边。

漫不经心松了手,长箭离弦,远远听见惨叫声,不知道是那个窥城的倒霉鬼,重熙探身看了半晌,回头道:“兵部的命令,让我送你回京。”

“送我回京?”慕莘用古怪的声调重复,忽然放声大笑:以她龙锋双将之名,自边疆回京,竟还要人一路护送么?

真当她是寻常弱女子么!

她慕家世代簪缨,至这一代,父亲与叔父膝下无子,将她充作男儿养,自小在沙场摸爬滚打,血与火中,是凭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功名。

功名又有什么用?

皇家一纸聘书,三月之后,她就是这个王朝的太子妃,或为收她慕家之兵,也是皇家恩典,谁问过她慕莘愿意不愿意?

慕莘笑得弯身去,指甲掐入掌心,丝丝血腥,丝丝痛意,她忽地抽出重熙腰间佩剑,转身直奔下楼,冲进城南的修罗场乱砍乱杀,她原本就剑术精绝,心绪激荡之中虽然全无章法,剑下却是一个活口也无。

一场厮杀足足耗去大半个时辰,一直杀到城墙之下,慕莘仰头看见风中猎猎作响的帅旗,旗上斗大一个“慕”字,鲜红如火焰簇成的玫瑰,忽然双腿一软,支剑跪倒,哭声却还哽在喉中,不能发出来,只切切地想:从此,再不必背负慕氏不败之名。

风越吹越冷,青丝越吹越乱,不知道僵持了多久,身后人道:“我们回去吧。”

慕莘勉力站起,还剑入鞘,面上再没有别的表情,只淡然应道:“好。”

就这样回去了,长夜静默,连饶舌的重熙都再说不出一个字。

她想听的话,他始终不肯说。

只是,说了又如何?

三 穷山恶水

半夜里忽然下雨,潇潇,在窗边听了一会儿,没留心就到天明。

辰时出门,门外停着马车,不知道等了多久,重熙在车夫的位置上,青衣小帽,竟也像模像样,等慕莘上车,帘子落下,一扬鞭,骏马长嘶,洛城就远远落到了身后。

回头要再看一眼,又想,有什么可看的呢?

车行辘辘。楚重熙是成了心要哄她欢喜,一路插科打诨,使出浑身解数,饮食起居都照顾得周全,慕莘有时候希望这条路永远都走不完,又嗤笑自己荒唐——她不是深闺女子,北疆到帝都要走多少天,难道她不知道么?

掐指算去,只余三五日。

宫深如海,以后,怕是再不能相见了吧。时闻空中悲啼,抬头但见天清如水,孤雁盘旋,心中郁郁,终究半字不能出口。

重熙却回头来,问:“在这里歇一晚?”

慕莘扬一扬眉,重熙笑道:“穷山恶水出刁民——总值得慕帅看一眼。”

慕莘一怔,脱口道:“到江州了?”

重熙颔首称是。

楚重熙是江州人,自幼父母双亡,身无长物,一穷二白投军,起初只为一饭之需,至于后来百战成功,青云直上,那是后来的事了,倒不负了“刁民”两个字……这些,慕莘自然是知道的,当下心生好奇,微微一笑道:“好。”

重熙鞭下生风,骏马拐了个弯。

抵达时候已经暮云四起。

几棵老树,半间草屋,久未修葺,摇摇欲坠,屋中干净得如同才洗劫过的城池,偏还积了厚厚的尘,饶是慕莘见多识广,也免不了张口结舌:“这是——”

“寒舍。”重熙一贯的落落大方。

慕莘看看草屋,又看重熙,她如今换了女装,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好在重熙轻车熟路,迅速从破败的草堆底下拖出坐具与炊具,到月亮出来时候,竟也像模像样上了四菜一汤,两壶酒,相对而坐。

“离家这么多年,”慕莘环视屋中,许久方才挤出一句:“没回来过?”

“回来做什么,又没人惦记。”重熙耸耸肩,笑。

当初离家的少年才多大,才多高,是怎样千山万水走到边关,有没有发过誓有朝一日衣锦还乡,慕莘努力想要拼凑出他当时模样,当时背影,当时两手空空远走天涯的志气……但是终于拼不出来,便只叹一口气,灌一口酒,月亮照亮她的面容,她照亮了谁的眼睛?

都碎在酒杯里。

喝了很多酒,怎么喝都醉不了,又或者,一开始就已经深醉。

说了很多话,每一句都听不分明,也许是在问他,肯不肯带她走,离开军营,离开北疆,也离开帝都,男耕女织,一世的平和喜乐。

重熙笑吟吟举了酒杯,笑吟吟问:“阿慕你确定你会织?”那或是另外一个问题,但是慕莘笑了,如果他要的不是她,就算她无所不能,又有什么用?

但是醉酒的人不会察言观色,不会停风知雨,只固执地追问,一再追问:“你肯不肯、肯不肯?”

恍惚有人问她:“即便我肯,你就舍得吗?”

有什么舍不得。

她也许回答了他,也许没有,也许掉了眼泪,又或者没有,都记不分明了,以后,很多年以后,很多很多年以后,慕莘想起那个混乱的晚上,都还是混沌。

七窍开而混沌死,也许她当初,就不该追问得这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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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在慕府,头痛欲裂,母亲殷殷喂她醒酒汤,慕莘努力把碎成一片一片的脑袋捡起来,理清楚来龙去脉,问:“送我回来的人呢?”

“走了。”母亲心疼地看着她:“便是喜事,也不当喝这么多。”

母亲以为是喜事——她与父亲征战这么多年,母亲就在家里,心惊肉跳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没缺胳膊没少腿平安归来,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一世安稳,母亲自然以为是喜事,慕莘心中酸楚,也不反驳,只追问:“没留什么话吗?”

“没有,”母亲想一想,加了一句:“打发了不少,你放心,这些事,娘省得。”

慕莘苦笑一声,再无言语。

四 厄变

家中诸事不劳她操心。

九月归家,十月里贵客上门,父亲唤她前厅奉茶,茶烟袅袅中温雅清隽的男子,修长白皙一双手,含笑接茶,说:“多谢。”

声音亦温沉有礼。

未尝不是良人。

就此定下。采纳,问名,纳吉,纳徽,请期毕,时间定在三月三。日子恍惚过去,浩浩汤汤,又静水无声,有时想起重熙的面容,有时又想不起,就如同最后混乱的一夜,也许与她对饮的,根本就是她自己,也不一定。

也许根本就没有那一夜。

眼看时间临近,便只在府中,跟母亲姨娘学穿针纳线,针尖扎进手指,并没有太多痛感,血染在嫁衣上,也不过是红得更深一层,不大看得出,但是母亲非逼着她重绣一幅,说是污了,做嫁衣不祥。

于是遵言换过。

多少年以后慕莘还记得那样一些时日,母亲坐在她身畔,教她如何下针,如何辨色,如何界线,闲时絮叨些家常小事:旧年的梅花雪泡茶最好,李家的表姐新生了孩子……早春的阳光从树叶里漏进来,将时光染成青翠的颜色。

皇帝的诏书就是在这样的时光里到达的,乌鸦鸦跪倒一地的人,大红袍子的宦官用尖细的嗓音传达上位者的意思,陈述一些事实,一些结果,关于太子的谋反事宜,最后轻飘飘抛出皇帝的判决:株连九族。

然后刀忽然就染了血,有人哭喊,有人挣扎,有人奔逃,有人倒下去,母亲用力推开她,说:“走!”雪亮刀尖从背后穿出来,慕莘下意识去扶,满手的血,滚烫……烫成她掌心里最后的纹路。

走!走!走!惶惶然,惶惶然就只记得这个“走”字,本能地杀出一条血路,又惶惶然地想:走到哪里去呢?她的家在这里,她的家人在这里,她的母亲在这里,那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于是再难走远。荒郊野庙,寄生一日一日。

不知道过去多少天,饥饿让她失去思考的能力,破的庙顶,日光与月光轮换,淡银色的星光洒在衣上,熠熠生辉,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进来,慕莘握紧手里的刀,没有动身,也许只是云游路过的僧人,或者乞儿。

都不要紧、不要紧、不要紧……她这样安慰自己。

但是脚步径直朝她过来,不慢也不快,不轻也不重,却坚定地,清晰地,一步一步,一步不停朝她过来,慕莘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就仿佛过了一百万年那么久那么久,她五指一紧,刀光劈落——

“是我。”来人握住刀锋,那个声音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那么远那么远,远到犹如在梦中,慕莘努力抬起眼,想要看清楚他的面容,却是怎么也看不清楚,隔得太远,隔了山,隔了水,隔了生与死,这个人应该在北疆,继续打他的仗,立他的功,升他的官,在打了胜仗的晚上输得精光。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

慕莘呆呆看住眼前的人,他握住她的刀对她微笑,一滴血沿着刀身淌下来,流到她手上,虎口的温热让她想起洛城——不是梦。

当然不是梦,梦里怎么会有这样真切的眉目……梦里只有哭喊,挣扎,鲜血,母亲绝望的目光,还有最后,手心里滚烫如刀割的掌纹,慕莘怔怔地想,怔怔地,笑了一下。

啷当落地的刀。

“对不起……”他上前抱紧她,用力地,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嵌入他的身体里,嵌入他骨肉之间,再不分离,他将头埋在她糟糟的乱发里,闷声道:“我来迟了。”

迟,是,太迟,她生硬地回应他,她木然地想:可便纵是他来得早些,再早些,又能改变什么呢?

“跟我回去。”长久的沉默之后,重熙低声说:“你放心。”

他并没有说让她放心什么,但是她就这样信了他,由着他带她回去梳洗,由着他帮她换过衣裳,由着他亲手送她进监牢,隔着栅栏,他对她说:“……信我,总有一天,我会接你出去。”慕莘忽然不可抑止地笑了出来:信?信他?她还能再信他么?她还能相信什么?这样一个无常的世界,她还能相信什么、相信谁?如她此刻手中有剑,她或会如洛城破城那晚一样,将这个古怪无常的世界劈得粉碎!

然而她没有,没有刀,没有剑,连针头线脑都没有,沉重的镣铐,密密匝匝,从脖子一直锁到脚后跟,说是楚将军的交代,她功夫高,要严防死守。

严防死守,是怕她逃吗?

慕莘叹一口气,不不不,她不打算再逃,她已经听说了,慕府上下三百四十二口,除她之外,无一生还。

心如死灰,过去多少天,从来没有计算过,只盼着那一日,有人送来美酒,佐以佳肴,然后选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送到午门去,就在她慕家三百四十一口倒下的地方,与这个世界一刀两断。

相信她的鲜血喷出来,也不会比别人更艳。

慕莘仰起头,微弱的光从天窗里照进来,苍白一缕,没有颜色。

 五 南方

慕莘心心念念等着断头的日子,一直没有到来,连狱卒都没有过分为难她,过完春,接着是夏,到秋天的叶子落下来,忽然牢门开了,她再一次看到重熙,全身铠甲,英气逼人地站在面前,就仿佛时光不曾流逝,还是她与他,并肩作战的岁月……他说:“阿慕,我来接你出去。”

那是他的诺言,他用了两年时间,转战南北,他用所有功名,换她的命。

关于龙锋双将的这段情缘,在大夏朝有许多传说,他们活着的时候很多,死去之后仍有很多,如果不是更多的话,据说当时慕莘伏在重熙怀中恸哭,重熙殷殷看住她,殷殷地说:“做我的妻。”据说他用了一个陈述句,并没有给他深爱的女子留下反对的余地,当然无论是谁,对此情,当此景,亦找不到反对的理由。

其实……并没有。

传说只是传说。

现实中少有这样的戏剧化,事实让,重熙只是让她跟他走,她就跟他走了,没有问他去哪里,做什么,就如同当初他让她信他,她就信了他,一句多话没有,一滴泪也没有,血与火中淬炼出来的人,原本就没有那么多眼泪,而血与火中淬炼出来的情缘,有些话,在她与他之间,原本就不必说也不必问。

她也没做他的妻,因为新任的皇帝不允许。她是一个罪臣,或者罪臣的女儿——无论这罪过与她有多大关系,毋庸置疑,她是有罪的,而重熙还有大好前途,无论在世人还是皇帝眼中,他救她出牢门,已经仁至义尽,他应该娶一个能与之匹配的妻子,作为他平步青云的垫脚石,或者由皇帝指婚,以平衡朝中错综复杂的关系。

总之她都没有机会。

所有他们应该拥有的,所有他们能拥有的,原只是夕阳里一段最后的并肩同行,哪怕影子被拉长,重叠,恍如当年月下。但是如止于此,那不过一段俗世悲欢,如何当得起绝世传奇,被后世长长久久地流唱、长长久久地艳羡?

但是如果仅止于此,对他与她,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慕莘以为重熙会带她回北疆,那是她熟悉的地方,有她熟悉的天气,熟悉的城池,熟悉的风沙与月光,但是重熙说:“不,我们去南方。”

慕莘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到了南方,第一次看到这么绿的山,到秋天还郁郁葱葱的树,鲜红的果子从树上一串一串倒垂下来,仿佛仕女别致的耳坠;第一次看到这么宽的河,河水清清如镜,映出人影成双;也第一次看到这么多迤逦起伏的山丘,蜿蜒曲折,千姿百态,连绵不绝,如画。

南行月余,抵达卫所。

没有一望无际的草原漠漠,更没有黄沙莽莽,甚至没多少地方可供跑马,当然如今的慕莘也不需要再跑马,她已经不是将军,连兵都不是,她窝在将军府里,一日一日盯着蜿蜒的绿萝发呆,只有重熙归来才有片刻的欢喜。

这片刻的欢喜,与手心里滚烫的掌纹,支撑她活下去,日复一日。

但是重熙得闲就拉她出门。

有时是爬山,慕莘功夫搁下已久,不过几步路,走得气喘吁吁,重熙耐心地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低声说笑,有时说旧时光,那些早已死去的名字,那些仍镇守北疆的同袍,那些在黄沙中寻找绿洲的往事,以及他当初在草地里伏击狐狸给她做狐裘的笑话;有时说他才到南方时候的惊异,有无数不认识的花,无数不认识的树,许许多多看似美丽实则危险的飞禽走兽,他说他在深林里抓了很多只雉鸟和野鸭子,用它们的头羽给她做了件大氅,到冬天的时候穿着它走在雪地里,会让人疑心有凤来仪。

慕莘爬得累了,他就背她继续,一直到山顶,看旭日东升,金光万道,他说:“阿慕,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光,可以从头来过。”

这时候慕莘多半已经睡熟,在梦里,已然紧锁的眉,重熙将她放在树下,戴上一路编好的花环,轻吻她沉睡的眼睛。

有时是划船,乌篷船小小,在水上晃荡,慕莘初来,站立不稳,重熙就搂住她,看长的桨划出长长的碧痕,艄公扯开嗓子唱歌,粗犷的声音,古怪的腔调,长长短短,短短长长,惊起水鸟无数;

后来渐渐习惯了,就不带艄公,重熙亲自操桨,如果是清晨,乳白的雾气在水面弥漫,咫尺之近的人,咫尺之近的眼睛,都朦胧起来,仿佛一眨眼就会失去,慕莘紧挨着重熙,头靠在他肩上,重熙于是也笑着唱歌给她听,歌里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如果是深夜,漫天星斗都沉在水中,伸手就可以掬起,而莲叶渐渐田田,菡萏出水,愈上愈妍,重熙下水给她摘莲花莲藕,脆生生的菱角,满口甘甜。

如果这时候面前有面镜子,慕莘会发现自己眉梢眼角的笑意。

重熙却皱眉,无限苦恼的样子:“唷,养胖了诶,背不动了呢,以后爬山可怎么办……”

慕莘恼羞成怒,兜头兜脸砸过去一把莲子。

也并不是不欢喜的。

六 如果

如果。

慕莘不是没有想过,如果自己甘心于此,甘心忘掉三百四十一条人命的鲜血,甘心不去查找当初灭门的冤头债主;如果重熙能够遮住她的眼睛,捂住她的耳朵,捆住她的手脚,让她看不见听不到动不了,像寻常妇人一样,只能在庭院里,等着四角的天空,从苍白到湛蓝,湛蓝到深黑;又或者,如果他阻止她,让她在将来与过去之间二选一,或者执着于复仇,或者与他共度此生……如果。

她无数次想过这些如果,在后来,在许多个不眠之夜,辗转,无数次想,如果她此生,从开始到最后,都有这样的欢喜,能与重熙厮守日日夜夜,能泛舟水上,逍遥天地间,朝朝暮暮。

如果。

或有人这样的幸运,奈何不是她慕莘。

她终究是……修罗场中爬出的厉鬼,便纵然有人珍爱她,有人守护她,她还是会长出尖的牙,利的爪,将仇人的心肝从腔子里挖出来,祭之于亲人灵前。

她相信她的爪子伸出去的时候,重熙是有所察觉的,他是那样敏锐的一个人,但是他照常给她画眉,画得轻如远山,翠如新柳,然后在出门临别时候笑话她,抬头陌上杨柳色,有无悔教夫婿觅封侯。

慕莘扬眉应他:“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重熙的笑容僵住,他轻轻吻她的眼睛,他说:“阿慕,我只想你欢喜。”

慕莘说:“我知道。”

“你不知道!”重熙低声说:“当初,当初我们还在北疆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你,你探营归来,蒙着面,我看到你的眼睛,明亮得就好像月亮落在水里的影子。后来我们并肩作战,我救过你的命,你也在我重伤到所有人放弃的时候还守着我,那些时候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后来你说要走,后来我送你回京,在江州的那个晚上,你问我有没有想过衣锦还乡,我没有,阿慕,我是个胸无大志的人,我从来没有痴心妄想过有朝一日能得你朝夕相伴,这样的日子,别说有一年两年,就算只有一天,一个时辰,一刻钟,甚至是一个刹那,我都会觉得此生圆满,再无遗憾,所以阿慕,无论你做什么,无论你要去哪里,无论你在不在我身边,我都只想你欢喜,你……明白么?”

慕莘说我明白。

重熙微笑,转身要走,却听的身后人轻轻地问:“你既然还记得江州时候我问你的话,那么,你当时为什么不带我走?”

如果当时他应她,如果当时他带她走……重熙没有回头,背影里黯然与萧索,萧索如这个秋末的风,他说:“阿慕你说傻话了,即便当时我肯,你也是不肯的。”——即便她肯,他又如何舍得她去过那些漂泊天涯,颠沛流离的生活。

那或是真的,如果当时她不归京,就是明目张胆抗旨,那又置她父母家人于何地?所以这样一个结果,原是他与她命定的劫数。慕莘于是点点头,将声音压得更低一些,她说:“重熙,我或要回京一趟。”

重熙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并不问她回京做什么,只道:“……还回来么?”

“如果你不怕……”

“只要你肯回来,”重熙重复:“只要你肯回来,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在。”

那是他的承诺,慕莘闭上眼睛,这样,就不会有眼泪流下来,你知道么,有时候眼泪和鲜血一样,会在灵魂上烙下透明的印记,无论辗转轮回,还是三生石上,孟婆汤里,相爱的人总能看到。

——这时候她已经从盘根错节的关系中理出头绪,边边角角的人物,该杀的杀了,该埋的也埋了,所有明线暗线最终都指向金銮宝座,要细想并不奇怪,不过是双龙夺嫡,池鱼尚且遭殃,而况慕家铁杆太子党。

行刺九重宫阙,多半有去无回,就算侥幸回来,只怕从此也要亡命天涯。

但是重熙说他会在,无论什么时候回来,他都在……但其实她有时会希望他不在的,慕莘从背后抱住他的腰,把头靠在他背上,低声说:“等我。”

等我回来……杀你。

 尾声:绝世

慕莘回来,在来年的春,南方的雨,淅淅沥沥下了整月,这一日偏停了。就如同第一次见到重熙时候一样,蒙面,夜行,随风潜入,在他的床前,看他沉睡的容颜,恍惚地想,竟然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么多年……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一丝一线织成岁月的经纬,无论沿着哪一丝哪一线看过去,他都是她避不开的劫。

是的他爱她,不会有人比他更爱她。

所以她还是回来了,在深夜里,在月光下,等长夜慢慢到尽头,等第一缕霞光在苍白的晨曦里浮起,等他看到她,她说:“我要回北疆,重熙,你跟我去么?”

重熙微笑:“去。”

那或是他们最后一次同行,据说狐狸死去的时候,头必朝向出生的山丘,所以他们死的时候,一定要回北疆,回到当初笑过哭过,相遇过相爱过也相别过的北疆,慕莘对重熙说:“当初你说要做一件狐裘给我,当初没有做成,如今……你可还愿意?”

重熙说:“我自然是愿意的。”

他于是上马出城,这时候士兵都被遣开,慕莘独上角楼,竖起弩弓,双手同时发力,将弦钩至弩牙之上——多年前,她离开的北疆的那个晚上,重熙曾给她演示过,慕莘转动弩弓,瞄准,松手。

长箭离弦而去,对准她此生最爱的人。

他原本不必送她回京,原本不该这么快就出现在京郊的荒庙里,原本不该拒绝皇帝的赐婚,这样,她最多不过是疑心,而永远不会去正视,不会,永远永远都不会,因为那是他的罪,又何尝不是她的孽。

她不舍,不忍,亦……不敢。

不得证实,便可以假装不知道,假装不知道他是皇帝的人,不知道如果不是她的亲事,所谓太子的叛乱不会提前发生,虽然那或是她慕家在劫难逃,但是他的手上,终究染了慕家的血。

假装不知道他为她颠覆的天下。

他是知道的。从她开始动手查案他就知道会有这样一个结果。

他没有阻止过她,或因他知道,此事不了,她终身都再难得欢喜。

他知道,所以纵容。

他不得不拒绝皇帝的指婚,不得不被她觉察的黑手,他知道她什么时候会离开,所以他在她离开之前将所有想说的话,一次说给她听,因他知道以后再无机会,当她归来,如果她还能活着归来,便是他与她共赴黄泉。

如果她不能……他亦不会让她独自过奈何桥。

所以他从不问她为什么要回北疆,不问她为什么忽然要狐裘,他说过他只想她欢喜,所以一直到最后,最后的最后,长箭穿心而过,他尤自回头来,微笑,微笑着看他深爱的女子反手,将匕首插入胸膛。

生不同时死同时。

那时候天色将暮,而红霞满天。

【完】

    你是否经常喜欢比自己要小很多的异性呢?是否在成熟稳重和可爱单纯的中间怎样也抵抗不了可爱的力量呢,你会有恋童癖吗?一起来测试一下!1、你到了一个风景宜人的海滩。
    文|May·主播|亚楠十点读书原创一个人的命运是由什么决定的你相不相信命运这一回事?我是相信的。那么,是什么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呢?有人说是运气。
    这么选老公的女人,最后都选错了文|晚情我十几岁的时候,有一天,家里非常热闹,大人脸上喜气洋洋,非常兴奋。原来,是我一位远房姑姑认识了一个男人,对方家里条件不错。有三个姐姐,均已出嫁,家里只有一个儿子,没有兄弟需要分财产。
    1.脾气变得浮躁女性之所以越轨,就是由于,那个男人比你好,全部的全部都比你好。因此,在看到你的时分,她会觉得你的品行、智慧都不如她的情人,因此会变得很厌弃你。因此,你做什么,她都看不顺眼,很简单炸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