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碧波山上一只小狐狸,有一天我遇见了我的道长(下)
文/苏浅
我是碧波。又是一个白雪飘零的冬季,我终于再次从洞里钻了出来。
但我已不是曾经那只只能以兽态示人的小狐狸了。经过一年的修炼,我虽然修为依旧低下,但已足够化为人形。
一出洞门,本以为迎接我的会是那漫天纷纷扬扬的雪花,还有那呼啸的北风。但兔子松鼠们的突然出现却叫我惊喜不已。
它们对我的出现表现得像是终于松了口气,又兴高采烈地跟我说这说那。仿佛要把这一年发生过、我却没见过的事物都给我说个清楚。
若是以前,我定会兴趣盎然地拉着它们到洞里一叙。但现在我脑中只有我心心念念了一年的道长,哪里有心情跟它们一直叙下去。
道长在等着我。
洞里修炼一年,是这个念想支撑着我坚持下去的。
收拾好心情,我笑着与兔子松鼠们告别,带着对道长一年未见的思念往山上那个我曾经无比熟悉的道观跑去。
来到道观门口。
我一眼便看见当初经常站在门口,会因为我的出现而感到开心的那两个道士,清砂和清微。他们拿着扫把,正在轻轻扫去观前的雪。
我突然记起以前他们时常与我开玩笑,假装不认识我,还故意不让我进观。
此时再忆起那景,我竟只觉心下酸涩。
我有些感伤地走了过去,正想与他们打招呼,他们却一副见着陌生人的样子对我道:“姑娘,道观之地,请止步。”
竟把我当做仰慕道观而前来参拜的游人了!
我又觉好笑。一下子感伤不起来了,用轻快的语调同他们打招呼:“道士哥哥们好!我是小白!”
“小白?!”
我笑着面对他们震惊的眼神,正想解释,一个令我魂牵梦绕了一年多,却依旧令我感到熟悉的声音从清砂清微身后的道观里传来:“清砂清微,你们在喊什么?”
清砂清微两人依旧看着我说不出话来。
闻此,我鼻头一酸,顾不得清砂清微的在场,循着声源一下冲进道观,扑进那人怀里。
他避闪不及,被我扑了个满怀。
但还未等我留恋他怀中那不知名的香味,他已无情将我拽开:“姑娘,还请自重。”
我看着他一脸的冷漠,内心既喜悦又疑惑:道长这等修道之人,感受不出我的妖气吗?
正欲出声,道长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咳!”
清砂清微立马一脸紧张地上前,观里也有道士跑出来,神色也同样十分紧张。我心下骇然,立马搀扶着他,焦急道:“你怎么了?”
话音刚落,道长吃惊的眼神望向我。我知道他是认出我来了,因为整个道观只有他听过我说话,一年的朝夕相伴,他如何记不得我的声音。
但他开口,用因为咳嗽而不得不放轻声调的嗓音,虚弱地对我道:“你怎么来了?回你的狐狸洞去,你不该再回来的。”
我的心因为他那句话顿时变得拔凉。但我还是顶着众道士诧异的眼神,对他道:“是不是道士哥哥们……”
还未等我字句成行,他便急急打断道:“你不要想太多,这不过是小症状罢了……”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周围的道士显得更加着急,而且似乎想反驳他说的话。但我刚化为人形不久,哪里知道人类表情那么多的含义。
可我就是再迟钝,也知道道长是在骗我。
哪里会是小症状……
我的眼睛开始模糊起来。内心不由得自嘲,才第一天化为人形,就尝到了悲伤的滋味。
眨了眨眼睛,我将眸中的眼泪逼回。
抓着道长的手,我略带强硬的语气道:“我带你回去休息。”说罢,还未等他发表意见,我便将他慢慢搀了回去。
而除了还很懵的清砂清微,其他的道士都显得很高兴。
路上,有热心的道士告诉我,道长的身体从去年就一直不好了,不愿在床上歇着就算了,竟也不喜在房里待着。而如今这隆冬腊月的,他的身子哪里禁得住严寒。
道士们还说,自从秋末一过,道长就更不喜欢在房里待着了。手里总是拿着一包什么东西,眼神也似乎在望着什么人来。
我听着,一时只觉眼里和心里满是酸涩。抬头看向被迫被我搀着的道长,他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但我看见他眼下一闪而过的一丝喜悦。
是因为我吗?
这样想着,我不由得弯了唇,熟络地找到道长原来的屋子。
将道长放在床上,道士们很快拿来汤药想劝他喝。但道长似乎并不想喝。我内心暗自偷笑原来道长还怕人间的苦口汤药。
但想了想,我还是过去接过药碗,将劝药这件事包揽在自己身上后,顺利地将这些道士们都赶了出去。
坐到床边的椅子上,我回忆着以前在山下看着人类喂药的样子。用汤匙舀起一勺,吹了几下后,我才送至道长的嘴边。
但道长却别过脸,脸色较之前更加不好,只道:“你真的不该回来。”
我仿佛被定住了一般,装开玩笑地对他道:“道长,你是在气我一年没有来找你吗?”
“……”道长没有回答我。只是转过脸面对我,将我手中的药碗拿走,当着我的面一口喝完,然后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药我喝了,你出去吧。”
于是我真的出去了。
我以为我会生气,但我没有。我只是在想,为什么回来了,道长却似乎不想我回来。如果不是刚刚瞧见他眼底泄露出的情绪,我大概此时已经准备回我的狐狸洞了。
但我回来就是打算一直陪着他的。只是我竟没想过,若是道长不愿意我陪着,又该如何。
但百思终不得其解,我只好放弃了思考。
道观厨房。
道观里一位厨艺深藏不露的道士如临大敌地看着我道:“你真的要做饭?”
我无比认真地点了点头。
早知道刚刚就不亮明身份了,我不禁有些懊恼。一直在厨房帮忙的几个道士一听见我这只刚化为人形的小狐狸要做饭给道长吃,都夸张得像是我会毒死道长似的。
虽然我是没做过,但我以前在山下也吃过不少人类的食物,按照感觉来应该没问题的吧?
于是我将他们都赶了出去,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摆弄起锅碗瓢盆来。
“嘭!”没多久,厨房便发出一阵爆炸声。
我顶着满脸灰,看着匆匆赶来的道士们,不禁为刚才夸下的海口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那什么……你们能教我怎么做饭吗?”
最后我和差点崩溃的道士们一起收拾完厨房,重新做好饭菜时,已几近黄昏。
我将做好的饭菜全都放在后院那张桌子上,招呼着道士们来用晚膳,然后跑到道长屋里找道长。
“道长……”门一开,我话还没出口,就看见道长正靠在床边咳血。
“道长!”我吓得不由自主喊了他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过去将他搀起,几乎是带着哭腔问他,“道长……道长你怎么了道长,你千万不要出事啊……我给你亲手做了饭菜你还没吃到你不可以有事的知道吗?”
他用极虚弱的声音答道:“哭什么,不过是咳嗽罢了,无妨。”
“你都咳血了!”
道长有些艰难地试图站起:“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走吧,你不是做了晚膳?”
我替他擦干净嘴角的血,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林清宣,我才刚回来找你,你一定不能死……”
他笑道:“现在都不叫道长了……”
我没想到他的身子都已经差成这个样子了,竟还能像个没事人一样与我谈笑风生。
“我一定要找到治好你的方法!在此之前,你不准死!知道吗?!”
道长极轻地叹了口气,语带无奈道:“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希望你回来的原因……你下山吧,回你的狐狸洞去。将死之人,何足挂齿。”
“我不!”我没想到他会主动承认自己的病情,但都这个时候了,他竟然还是想让我走,这不禁让我感到很难受,“你就真的那么不喜欢我,以至于要赶我走吗?”
“……”道长动了动唇,似乎想说点什么,但话未出口,他就直直地向后晕了过去。
过来找我们的道士们恰巧看见此景,场面一时混乱起来。
清微跟我说,那次道长重伤回去后,伤势本来是有好转的,但不知因为什么,他经常坐在自己的书案前看着一袋肉干发呆。
没过多久,他的伤势就渐渐恶化了,直到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书案,肉干……我突然忆起当初每每去找道长时,道长总在书案前看着书,我也总是坐在他的书案上享用着他给我的肉干。
所以……我不在的这一年,道长原来也是像我思念他一般在思念着我的吗?
一股喜悦从心里涌了上来,我突然迫不及待地想要跑去问道长。但还未动身,我又突然想起人间话本子里说的人妖殊途。
以前和松鼠们跑下山的时候,我常能听到一些人类在讲关于人和妖的故事。当时我还挺不屑一顾的。因为在我看来,只要相爱不就好了,有什么好殊途的呢?
但现在看来,似乎是我错了。
如果我当初没有跑到山上,没有认识道长。我说不定还是那只只知道吃喝玩乐不求上进的小狐狸,道长还是那个清冷儒雅,有时会在屋里独自念叨“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的道长。
但是……如果没有钟乐……
等等?!钟乐?!
是了!
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激灵,整个人突然振作起来:钟乐既然会使这个招式,那么说不定会有解决的方法,如果我能找到钟乐,让她来救道长,道长一定可以好起来。
我内心仿佛找到了支撑下去的理由,站起身走去道长的房里。
我知道若是我直接问道长如何找到钟乐,道长必是不会告诉我的。
好在以前我曾看见过道长偷偷写过一两封信,虽然我不知道是谁的。但道长孤身在道观这么多年,也没有说有什么故人来看他,那些信便很有可能是道长给钟乐的。
来到道长屋里,道长已经睡下。我内心暗喜,凭着记忆偷偷摸摸地找到了道长以前那些写完却一封都没有寄出去的信。
凭着狐狸天生的聪明劲儿,我通过临摹道长的字写了一封信约钟乐在道观后面的树林里见面。
信中我与钟乐说这会是道长和她的最后一次见面,希望她还不会绝情至此,连与道长最后一面都不肯见。
我定的时间是丑时。虽然很晚,但也是离现在最合适的时间了──道长的病已经不能再拖了。
待道士们都睡下了,我披上道长的白色道袍,只身前往观后的树林,与钟乐赴约。
我特意晚了一些时辰才出门。但当我赶到那的时候,并没有看到钟乐。
不知道等了多久,当外面的风雪已经冻得我快要失去知觉了,钟乐才堪堪出现。
她似乎一眼就认出了我不是道长,但似乎并不想对我动手,只是站在我对面,用能与这寒冷冬夜相媲美的冰冷语调问我:“找我有什么事?”
见她如此主动,我也开门见山道:“求求你救救道长吧!”
“救?林清宣?”钟乐似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对我道:“林清宣命中带煞,救了也只不过是浪费药而已。”
看来她知道道长的情况。但一阵寒风袭来,我只觉身心俱疲,但内心同样十分不解: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冷血成这个样子?
我难以置信道:“道长是真的喜欢你,甚至是可以说是爱你,你不救便不救,为何还要这般落井下石?”
“呵!”钟乐冷笑一声道,“小狐狸,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想杀你吗?”
我无声看她,但眼神里还是流露出一丝好奇。
她道:“当初你初到道观我就注意到你了。本来还不甚放在心上,但时间一长,连我都注意到你们的关系简直像极了当初的易书和我。而林清宣杀了易书,作为代价,你就必须死。”
我不知道她口中的易书是谁,想必也是一个与她关系极好的人。但,道长怎么会杀人呢。
摇了摇头,我看着钟乐坚定道:“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给我解药?”
“还是想着要救他是吗?”这下钟乐有些吃惊了,“没想到你还挺忠贞的。”
她双手环抱在胸前,沉默了许久,对我道:“方法我可以告诉你。但作为条件,你得用林清宣的名义保证,今后我钟乐与他两清了,从今往后我和他之间再无瓜葛。”
我一时竟不敢应下来。钟乐对于道长来说有多重要我不是不知道,若是我今日擅自为道长做决定,不知他醒来会不会怪罪我。
钟乐将我的迟疑尽收眼底。我低着头,想象她此刻会是以多不屑的神情在看着我。
我知道她在赌,赌我敢不敢。我也在赌,赌我在道长心中有没有那么重要,赌我……能不能取代钟乐在道长心目中的位置。
我的犹豫不决,终于在思及今日在我面前晕过去的道长时烟消云散。闭眼,我深吸一口气后,对她道:我答应你。”
当我看到钟乐嘴角挂着满意的笑时,我就知道这盘赌局是她胜了。
但她不想和道长多加纠缠,我又想治好道长,谁输谁赢,又有多大关系呢?
钟乐最后离开的时候,告诉我说:“若是想救林清宣,只要将千年狐妖的妖核渡给他就可以。”
我轻手轻脚地回了道观。因为在外面冻了许久,化为人形也没有了御寒的毛,我现在整个人非常瑟缩。
厨房的火炉还有柴火在燃着,散发出微小的热量。我变回兽态,蜷成一团趴在火炉旁,脑中回荡着钟乐最后那句话。
千年狐妖的妖核我不是没有,但那是娘亲生前留下来给我保命用的。
如今我虽然修为已经能化为人形了,但也不知道托了那妖核多少的福。我不知道离开了妖核,我是会重新变回小狐狸还是不再醒来。毕竟我现在的修为真的十分低下。
但我既然在和钟乐交易的时候就做好了决定,便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治好道长。
当道长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七日之后的事情了。
七日前我委托清砂清微替我护法,将我体内的千年妖核渡给了道长。而我没了妖核的支撑,又变回了从前那只小狐狸。虽然修为大减,但我至少还能陪在道长身边。
我趴在道长的床头边,看着他的眼睛渐渐张开。当听着他醒来叫的不再是“钟乐”,而是“小白”时,我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了。
或许那日和钟乐交易时赌赢的,还有我。
他极轻地将我抱起,手同时顺着我的毛。眼神一如从前待我那般温柔,甚至更甚。
“道长,我想去看雪。”我小声要求道。
本以为道长会似以前那般无奈地对我轻叹。但等了半天,我也没听见叹息声。
抬头一望,他却突然一笑,仿佛惊艳了尘世。他道:“我带你去。”
从今往后,是春暖花开之景,是雪花飘飞之景,我都带你去。
也许是初见时对你的惊鸿一瞥,也许是重伤后不见你的失落郁结。但不论何时,我保证──从此心上,只你一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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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碧波山上一只小狐狸,有一天我遇见了我的道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