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十一岁第一次见他,就把一生都输掉了
文/苏墨白
第一次见陆叙,是在春光十一岁那年。她和爸爸住在万家小巷末尾那栋居民的三楼,是整个小巷最高的位置。那年新年将至,她坐在窗台擦玻璃,看到巷子里开进一辆银白色的面包车,车里走出了陆叙和他父母,后来关于那天的许多情节春光都忘记了,只懵懂地记得,伴着窗外薄薄的春雪,陆叙把头抬了起来,那双略带惆怅的双眸让一个十一岁的姑娘,赌输了一生。
陆叙并没有看到那个为了巴望他近乎把整个身子探出窗外的女孩子,他的双眸之所以忧郁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搬来这里。而那样的困惑一并困扰着他的爸妈。
小巷老楼的二楼,空荡破旧的屋子四处散着发霉的味道,扔下行李,陆叙就缩在破沙发上看着他的父母一周前他们在这个城市最好的地段还有不错的房子,只是一夜,父亲一场豪赌让这一切都没了。
“这下好了,要不是我妈去世前还留了这破房子,我们都得露宿街头。陆正达,想想你当年对我妈说的话。” 陆母凛冽的声音回荡在小客厅里,一夜败光家产,又被人检举贪污的父亲头都没抬,默默得收拾起了行李。
就在陆家剑拔弩张的时候,敲门声传来。
陆叙穿着拖沓的塑料拖鞋去开门,站在门外的是个穿着枣红色棉袄、扬着一张胖胖的圆脸,眼下的位置有着点点雀斑的女孩子。她冲着陆叙笑,然后把手里装满炸春卷的青花大碗递给他道:“我叫沈春光,住在对面,你是刚搬来的对吧,这是我和我爸刚炸好的,送给你们过年吃。”
她油腻腻的手把碗塞给陆叙,然后头也不回的跑掉。
那一气呵成的动作让抱着油腻大碗的陆叙有些不知所措,后来回想第一次见沈春光,陆叙并没记住那土兮兮的名字,只隐隐记得她被油水浸得黝黑的袖口,还有那一脸的油光,那姑娘从初见就脏乱的让人生厌。
而那天跑回家的春光,坐在沙发上仍心有余悸的拍着自己的胸口,沈爸爸笑她:“一大碗炸春卷给谁送去了,也不怕烫,就用手直接拿?”
春光抬头道:“你管我。” 说着便低下头傻兮兮的笑了起来。
在现实世界里,一见钟情这事情很难发生,但单方面的暗恋却是不胜枚举,春光对陆叙就是最好的例子。她在第一次见陆叙的那个落着薄薄春雪的下午,就喜欢上了这个男孩子,并在过往的许多年后,为这个男孩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那之后尽管陆母极不情愿,但陆家还是在小巷安了家,陆叙也在那年春节过去的一周后转学到了镇上的小学。后来与人说陆叙,春光最常说的一个词就是鹤立鸡群,当十二岁的陆叙站在春光班级的讲台上,穿着干净的白衬衣蓝裤子的他,精致的仿佛书里走出的人物。那天春光才在陆叙的自我介绍中知道,他叫陆叙。陆游的陆,叙述的叙。
沈春光历来就是豁达的姑娘,所以那天陆叙拿着书包往班里空着的位置走的时候,春光高举着手,冲他叫:“陆叙,这里,这儿有位置。” 那是春光同桌的位置,他来之前那里根本没人坐,因为跟父亲长大,春光并不像别家的孩子那样漂亮精致又整洁有序,她常年穿着脏兮兮的校服,头发也总是油腻腻的,所以没人乐意跟她在一起,即便是才转学来的陆叙。看到春光熟络地招手,听到她叫自己的名字,仍然还是走向了相反的方向,找了一个靠窗空气好的位置坐下,而那个地方距离春光有三米远。
那天早读结束,班里交好的女孩子跑过来问春光:“新转来的帅哥你认识?”
“是呀,就住我家对面,春节的时候我还给他家送过春卷,他妈妈很漂亮,待人很好。”
十一二岁的孩子有早慧的听那话便大声起哄道:“他妈妈待人很好,沈春光,你是不是想和人家成一家子?” 说罢全班都笑了起来,要别人不要乱说的春光一边红着脸与人吵嚷,一边偷看坐在靠窗位置的陆叙,后来想起那时候那张清淡的少年脸,再看长大的陆叙,春光总会感叹那句,岁月真是一把杀猪刀,像庖丁解牛一样,把脂肥肉厚的青春一点点的肢解,然后只剩一节光秃秃的骨头丢给摇尾乞怜的他们。
初入春光的学校,陆叙的成绩并不好,城市的孩子念书并没有小镇上等待金榜题名改变命运的孩子刻苦,而春光在认识陆叙的时候成绩却不错,尤其是对数字,她有着独特的敏感,只是陆叙转学后,见他经常一个人的春光有事儿没事儿便凑到陆叙跟前,说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话。即便明知道陆叙不乐意,春光也会死皮赖脸的跟着。那段时间小巷子的老人见他们一起放学回家,总会哄笑,让陆叙与春光长大了结婚,那话总让自傲的陆叙皱眉头。
陆叙来的第二年,清明春光跟着父亲为母亲上坟回来,就见到陆叙的爸爸在他家门口等他们。
那天上了茶水,春光回到卧室,却粘着门板听门外的话,陆叙的爸爸是来求春光的父亲在机械厂找个活儿干,春光的爸爸是机械厂的会计,官位不大,这样的小方便却还是有的。
门外的父亲僵了很久都没说话,还是春光走出门,拿起茶壶一边倒水一边踢父亲的腿,父女连心,沈家爸爸又怎么不知道自己闺女的心思,所以那天即便心有为难,沈爸爸还是点了头。
那之后因为介绍了工作,宋家和陆家的关系一天比一天好,而春光与陆叙也在这样的缓和的关系中升到了初中。
升学后,成绩还好的春光与陆叙分班,即便如此春光每天放学还是会等陆叙一起回家,当然很多时候陆叙都会大声问她:“沈春光,你到底还想缠我多久?”
“不知道。” 她并非敷衍,而是真的不知道,那时候,她想缠他一辈子的。
见春光说不知道,陆叙皱着眉头,大步往校外走,而春光也不生气就那么跟着,一路上,许多孩子都在笑他们:“结婚吧,沈春光和陆叙结婚吧。” 因为他们上的初中是机械厂的初中,所以谁家有什么事情都不是秘密,沈春光的爸爸给陆叙父亲在机械厂谋了差事隔天就传遍了学校,大家添油加醋就成了一段绯闻八卦。
而少年的陆叙,长得精致漂亮,双眸又带着隐隐忧郁,又怎么甘心自己的一生葬送在春光手里。
初中三年,陆叙的成绩越来越坏,但是因为长得漂亮又有许多女孩子都在追他,那年中考,春光报了一中,陆叙则报了职高,原来春光想着跟陆叙一块,只是他爸爸坚决不许,然后他们就这么分开了。
陆叙去了职高之后,心思也并不在学业上,加之因为工作太忙,陆母又整日发牢骚,陆家爸爸开始酗酒,喝醉了就打老婆孩子,那段时间,整个巷子常能听到陆叙爸爸大声骂人的声音。那时候,春光自三楼往下看,总能看到站在自己卧室窗前,静静吸烟的陆叙。十五岁的他侧脸一如初见的时候棱角分明,让人怎么也忘不掉。
也正是进入职高那年,陆叙成了混混,跟着小城一帮小痞子玩在一起,偶尔回巷子也是拉帮结派,其中一个男孩和陆叙关系最好,他们经常一起走,而春光每次去职高找陆叙,那男孩子都会叫她:“猪头三,又来找陆哥。”
猪头三,即便长大,春光也不是好看的春光,承袭了父亲宽厚的脸以及浓密的眉毛还有厚厚的嘴唇,依旧那样难看。
并不理会那男孩的说法,春光只问他:“你喝不喝东西,我给你买。”
男孩子也不客气,要了最贵的饮料,然后便任春光跟他一起等陆叙,就像小时候讨厌春光一样,长大的陆叙每次见春光都皱眉头,后来被春光收买的太好,常跟着陆叙的那个叫程亮的男孩开始为春光说话,他们的关系才稍微缓和那么一点。
那时候在江城要称霸王,要么要有钱有势,要么就一定要拳头硬,所以最初陆叙带着程亮四处打架。每次不管打的过打不过,两人都是一身的伤,最严重那次陆叙让一帮混混打折了几根肋骨,眼角膜破裂近乎失明,程亮找到陆家,只是对陆叙失望的陆家父母一分钱都不出。不得已,程亮想到了那个在他们每次打完架回巷子,都会从三楼探出头问他们“要不要帮忙的” 的猪头三沈春光。
那天,春光带着全部的钱去了医院,求爷爷告奶奶医生才为陆叙做了处理,只是因为钱不够,折掉的肋骨伤了肺,自十六岁那年夏天开始,陆叙落下了常咳嗽的毛病。
陆叙住院的那段期间,都是春光在医院照顾,旁边病床的病人问他们是什么关系的时候,春光总是傻兮兮的笑,然后跟人家说,陆叙的命就是她给的。那话春光说着羞涩,陆叙却听着刺耳,尤其每次春光离开,旁人在他耳边的话更让他无比厌恶春光,他们总说这么好的小伙子怎么找了那样的姑娘,是不是那姑娘家有钱,还是小小年纪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可以说成长的路上,陆叙从没爱过春光,一点都没有,反倒是对春光的厌恶,与日俱增。
陆叙住院那段日子,春光考上了江城最好的高中,成了整条小巷子最有希望念大学的女孩子,而原本也被寄予厚望的陆叙,也成了每家教育子女的反面教材,原本干净整洁,漂亮有礼的他变成了不学无术,社会败类的代表。
也正是那年,那场近乎让陆叙死掉的架让他明白,拳头硬什么都不算,人还是要有钱,和程亮说了这个想法,两人开始琢磨做小生意。那段时间他们在夜市买牛仔裤,给人送煤气罐,忙不过来的时候,就叫春光帮忙,要是被城管抓住,他们带着东西撒腿就跑,从不理会春光。只是即便这样,春光仍旧高高兴兴当着他们之中最卖力吆喝的那个。做小生意那一年陆叙和程亮赚了一点点钱,只是这些作为启动资金根本就不够。只是两个人又不想再等。
最终在一次酒后,陆叙那个酒鬼父亲听他们说没有钱,醉醺醺的说:“守着金钱还说没钱?” 沈春光的爸爸是干什么的,机械厂的会计,十几二十万弄来还不小意思。
正是那个夏天,陆叙问春光是不是真的喜欢他,从十一岁见面,再到五年后的十六岁,她一直都喜欢他,哪还有是不是。只是少女怀春,春光害羞的一句话都说不出。
那年暑假,春光和陆叙走到一块,尽管巷子里的人都说他们般配,就连陆叙一向高傲的母亲也说,配得上陆叙的也只有春光。只是沈父却不高兴,在那个夏天总问春光,明不明白陆叙的为人。那时候陷在爱情里的春光,什么都不明白。
那年暑假过去,春光即将开学,在小巷子安分了整整两个月的陆叙问她:“春光,你想不想我变得更好?”
那时的陆叙凝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看她,看的春光心都碎裂了,然后她点了头。
陆叙问春光借五万块钱,春光家并不富裕,父亲也并不像厂里的许多人想的那样贪的肚满肠肥,五万块,春光并不能像她答应的那样拿的那么轻松,翻出家里所有的积蓄,还差两万,把那三万给陆叙的时候,春光说:“我家里只有这么多。”
拿着那三万块钱,陆叙看了程亮一眼,然后程亮问春光:“你爸晚上回家吗?”
如若让春光说,她这辈子干的最后悔的事情,无疑就是把父亲财务室的钥匙偷出来给了程亮,那时候陷在爱情里的春光只觉得两万块对父亲来说并不算什么,父亲总会为了前程把这些填补过去。只是她却忘了金钱对那些穷困了太久太想摆脱命运的男孩子的诱惑。
那天一再要陆叙保证只从机械厂的财务室拿两万的春光把钥匙给了陆叙。
只是那天,机械厂的财务室丢了整整八万块,八万块丢掉后,陆叙和程亮下落不明,而春光的父亲却要为这一切负责。春光的父亲背了机械厂八万块的债务后下岗了,那之后那个常对春光笑的男人再没和唯一的女儿说过一句话。
陆叙消失那年,春光上了高中,她再不是以前那个无忧无虑,穿着脏兮兮的校服来往于学校的猪头三。她剪了头发,因为愧疚于父亲,包揽了一切家务,为父亲洗衣做饭,那时候虽然怨恨陆叙让沈家变成这个样子,春光却依旧期待着陆叙能给她打个电话,告诉她为什么这么干,跟她说句对不起。
只是这一等就是整整两年后,那年升入高二的春光成绩不再优秀,为还债开始打工的她一点十几岁女孩子的靓丽都没有,胖胖的身材掩藏在宽大的校服里,夏天燥热的日子,她穿着塑料拖鞋,挽着裤腿,露出并不光洁的皮肤,坐在街边的大排档门口刷杯碟。
虽然那时候父亲依旧不和她说话,但是一晚上六十块的工资,她做的特别高兴。
江城最热的那晚,回到家的春光躺在沙发上,累的浑身是汗,她睡得迷迷蒙蒙的时候电话响起,跑去接。说了你好,电话那边却一点声儿都没有,许久还是春光问:“陆叙,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电话那边仍旧不说话,春光却没骨气的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问陆叙:“你还知道打电话,你知不知道这一年,我担心死你了,陆叙,你还好吗?”
听不到回答,春光又说:“你别内疚,我没怨你,一点都没有,我知道你肯定是有苦衷的,陆叙,回来看看我好不好?”
长久的寂静后,电话那边只传来一声深深地叹息,便挂掉了电话,留给春光的只剩下一阵忙音。其实当年机械厂的财务盗窃加上陆叙的下落不明,整个巷子就传遍了是陆叙带人把钱给偷走的,这一切只因春光太傻,毕竟若她说出她给了陆叙钥匙,他爸爸什么责任都不用承担,可她没说。
而在千里之外的H市,奋斗一年,靠着那十一万挣到了人生中第一桶金的陆叙正抱着漂亮的女孩子喝着上千块一瓶的酒,而拿着手机的程亮,耳边回荡的都是那个猪头三的声音:“陆叙,你回来看看我好不好?”
其实那年他们本可以拿着两万离开的,只是他和陆叙看着剩下的六捆齐刷刷的钞票,谁都没有放手,他们卷走了所有的钱,却给春光留下了一段灰暗的未来。他突然有些心疼那个猪头三。
春光高三那年的春节,三年没回过小巷子的陆叙回来了,他黑色的轿车行驶进巷子,让一切变得不一样,尤其下车的她西装革履早没了被他父亲追着打骂时的狼狈,一样是初见时她站在三楼的窗前看楼下的他,春光却突然没了年少时的那种想要奔到他跟前的感觉。
那天,阳光映的陆叙晃眼,他抬手去挡,微微阴影中,抬头的他只看到三楼那个伸出头望着他的春光,不过十八岁,现在窗前的春光,却没了朝气,她依旧穿着那件脏兮兮的枣红色棉袄,依旧脏乱的头发,就如同一件陈旧的摆设,驻立在那里,只为等着他的归来。
恍惚间,失神的陆叙被母亲拉回家,而整条巷子的人看着陆叙开回的轿车,也不再是嫌弃的嘴脸,他们夸耀陆叙小小年纪,事业有成。
那个春节,陆叙没和春光说过话,而春光照旧每晚去饭店门口刷盘子,她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手上即便戴着胶皮手套,零下几度的水依旧冷的彻骨,而那年三十晚上,她刷盘子的时候,一双干净的皮鞋停在春光跟前,然后那个十指修长,白净俊秀的男人。他把手伸进春光油腻腻的大盆里,一点点地帮春光刷盘子。
刷了几个,反应过来的春光才问他:“你谁啊。”
被问话,白净俊秀的男人没抬头只问她:“猪头三,还有多少没刷?”
猪头三,这世上会那样叫春光的只有程亮,双手浸在冰水里,春光怎么都没想到三年前那个常来巷子里找陆叙黑瘦的少年会变成这样,呆了很久她才道:“程亮。”
“程亮,我现在叫程一舟,这个文雅,算命的也说能赚大钱,问你呢,还有多少没洗?”
指了指身边那一大摞,程亮眉头一皱,把手从大盆里拿出来,在抹布上蹭了蹭就进了饭店,从饭店出来,他一把拉起春光道:“走吧,今晚上你老板给你放假,我带你吃点好的去。”
那天江城最繁华的商业街,许多店铺都大门紧闭,街道上也安安静静的,而跟着程亮的春光什么都没说,把头缩在羽绒服里。
找不到好馆子,程亮带着春光去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两个人找了一张桌子,点了许多东西,他一点都没动,却不住的劝春光吃,老老实实吃了一整个汉堡,春光才抬起头:“有什么就说吧。”
“春光…” 那是程亮第一次好好地叫她的名字。
放下汉堡,春光道:“别不说话,我这三年静怕了,你们走后,我爸三年没跟我说话,一句都没有,我真的静怕了。”
想着这三年,春光过的日子,程亮的心突然变得紧绷绷得,他从怀里拿出一张卡推给了春光道:“这是当年的钱,多出来的是我和陆叙的一点心意。春光,你千万不能拒绝知道吗?你拒绝我们就欠你太多了。”
咬着汉堡,春光看着程亮道:“是陆叙让你给我的?他怎么不来,是不想见我,还是不忍心见我。”
“春光”
“钱是我借给陆叙的,要还,让他来还。” 那话说完,春光离开,转身的那一刻,即便被父亲不理会,即便被整条巷子的人都说她不孝都没哭的姑娘,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那天离开麦当劳江城下起雪,春光一步步的走回巷子,似乎已经知道程亮失败,春光在巷子口见到了吸烟的陆叙,他就坐在那颗大槐树下,就像多年前的夏天那样,一双眼睛盯着路口。
再见春光,陆叙什么都没说,他叼着烟坐在那儿,任胖胖的她伫立在风雪中。
许久还是春光说:“真没良心,回来那么久也不知道来看看我。”
“春光…”
“陆叙,三年了,你跟别的姑娘勾三搭四,别怪我没警告你,你是我沈春光的男人。除了我不要你,你不能不要我。”
“春光…”
三年后再见春光,陆叙一句话都说不出,一种窝心的感觉袭遍全身,许久,他才走上前,吻住了春光忍着不哭而发抖的双唇。
那个吻让春光哭了笑,笑了哭,从十一岁见到这个男孩,春光就知道自己喜欢他,爱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她从没怨过他。
那天打破那个吻的不是已经三年未见的他们,而是春光下了夜班回家的父亲,那个不过三年就生了满头白发的男人拉开春光一拳就打在陆叙的脸上,然后他跟春光说了这三年唯一的一句话:“回家。”
那天不敢上去拉春光,陆叙在雪地里坐了很久才起来,隔天,陆家父母带着陆叙亲自上门,他们坐在沈家的客厅跟春光的爸爸说:“陆叙对不起沈家,对不起春光,等到他们大了,我们不会亏欠春光的。”
只是不管陆家人说什么,春光的爸爸都没说话,而那笔被陆叙偷走的钱他也没要,赶走陆家人后,春光消瘦的爸爸只和春光说:“吃一堑长一智,你要在一个坎上摔两次,谁都救不了你。” 那之后直至整个春节过去,陆叙离开,他们在没见过。
那年夏天,六月燥热蝉鸣,杨柳无力地垂在枝头,直至六月即将开考,一场大雨才为这个城市带来丝丝凉意。
春光在那年四月拿到高考的成绩,她考去H市的一所财经学校,念了和父亲一样的会计学,知道春光考上大学沈家对女儿已经失望透顶的爸爸,激动的流了满脸的眼泪,那个苍老的男人拉着春光得手说:“春光,好好学,把爸丢的脸给爸撑回来,知道吗?” 看着父亲,春光点头,只是沈父并不知道她之所以报H市的大学只因陆叙在那里,陆叙离开的时候告诉春光,他会在H市等她。
瞒着父亲,春光在那个八月坐上去H市的火车,H市有着全国最美丽的城市之称,那里有着烟波浩荡的西子湖,震住白素贞的雷峰塔,也有这她一直喜欢着的陆叙。
才到H市,春光就被陆叙和程亮带去买衣服,他们想倾尽心力把欠春光的还给她,只是春光却注定不是出类拔萃的人,不论穿什么,她都是沈春光的样子。矮胖,脸上是雀斑与横肉,小小的眼睛只有看陆叙的时候才会放出迷人的光。
十八岁那年因为愧疚春光,陆叙把春光留在身边和自己在一起。当年靠着春光才偷来的钱,让陆叙和程亮完成了最初的创业,他们在H市做一家小的广告公司,春光学业不忙的时候总会去公司为他们帮忙,那时即便公司有许多工人,她也总是干最累最苦的,也依旧保持了在小镇时的习惯,她喜欢把自己和陆叙的事情讲给别人听,不过半年的时间小广告公司的人就都知道,陆叙有如今的事业全靠当年的春光。
陆叙历来就看重别人对他的看法,所以春光的言行一点点的磨没了他的耐心,他对春光的愧疚越来越少,就连程亮都看出陆叙不高兴,跑去春光的学校问她:“你是不是没长脑子?知不知道男人要面子。”
坐在程亮身边,依旧给他买最好的饮料的傻兮兮得春光只道:“知道啊,可是就是想说,想告诉别人我和陆叙经历过多少,程亮,我知道我不配陆叙,可我舍不得他。我总想我这样说,他就能记得我的好,哪怕不爱我,也愧疚我,也不能把我丢下。” 那话春光说的无比淡然,只是对程亮来说,她像是把她那颗笨拙的心剖开给他看,告诉他她有多喜欢陆叙。
春光大二那年的下学期,陆叙的公司发展得越来越不好,他打算放手一搏,卖掉了H市的一切,连话都没给春光留下,就带着程亮去了B城,春光知道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H市一个月,是陆叙原来广告公司的同事来找身为陆叙女友的春光要拖欠的工资时,春光才知道的。
那时候她不过是个大学生,哪里有钱给那些工人,为了不让陆叙难看,她骗了父亲的钱解决了陆叙拖欠的工资,也是从那时起,她足足有两年没见陆叙,年末回家过年,只听到陆家人说陆叙在B城,至于怎么样谁都不知道。
偶尔春光能接到陌生的电话,就像以前一样什么都不说,待她问他是不是陆叙时,那边才会挂电话。
陆叙不在的两年后,春光大四毕业,为了照顾年迈的父亲,她回到江城在一家公司做了实习会计,而她再接到程亮的电话就是在那年夏天,她才做完新公司的月帐后,电话那边,程亮问春光在哪,问她能不能来B市。
连问都没问,知道时隔两年,程亮不会无缘无故的联系她,买了当天的火车票,春光赶去了B市。
春光再见程亮,他没了两年前清秀的模样,似乎B市的生活并不好,他满脸胡喳儿苍老了许多,带着春光回住处的时候程亮只说:“春光,能帮我们的只剩你了。”
只剩她,是的,再见陆叙,他被关在看守所,为了赚钱在B市发展事业陆叙参与了许多不清不楚的勾当,三个月前,上面一位领导倒台,他们下面一众跟着遭罪陆叙更在检察机关的调查中被发现,公司财务有两百多万的空洞,这笔钱如果补不上陆叙时的就是一生的牢笼春光再见陆叙,从没想到陆叙那样狼狈过,他缩在冰冷的铁椅上,满脸胡楂儿双眼通红近乎被磨没了所有的精神。
再见,陆叙看着赶来的春光,她比以前整洁了不少,也似乎瘦了,眉眼清晰了许多,拘留所的会见室他依旧叫她:“春光。”
从包里拿出从江城带来的她总是时刻给陆叙带着的止咳糖浆,春光说:“这里阴,还能不咳嗽,陆叙,我说什么来着,只能我沈春光不要你,你不能不要我,你看,你不要我是会倒霉的。”
那话让陆叙一下就笑了。那刻,他突然觉得,沈春光,这个自小便让他生厌的女人变得可爱多了。
会见并没有持续多久,春光和程亮一起离开,回去的路上程亮说:“春光,你能不能帮我们弄来两百万,我把陆叙弄出来,三个月内一定把这两百万还给你。”
“两百万。” 念着那三个字,春光睁大眼睛。
冲着春光点头,程亮咬了咬牙道:“你也不想看到陆叙这样是不是,我不为难你,不管买房子还是绑架卖血帮我凑到一百万好不好,剩下一百万,我自己想办法。”
没留春光住下,程亮给她买了晚上回B城的车就送春光离开,回江城的火车上,春光一夜没睡,她满脑子都是陆叙的样子,只是她不知道,程亮送她离开B城之后,陆叙就从看守所走了出来。
六月的江城,蝉鸣鸟叫,一派热闹,回到江城,春光就赶回老家,她想用父亲的房子做抵押。似乎就是命,她才拿出房契就被回家的父亲撞见。
沈家客厅,看着一直不说话的女儿,消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的春光父亲说:“沈春光,你偷我房契做什么?”
没说话,春光沉默得低着头,看着那样的女儿,沈夫只想到多年前,这个傻兮兮的姑娘不怕烫,用手一把一把地从盆里抓出刚炸好的春卷,春光历来都是个明白分寸懂得事理的孩子,能让她这样的只有陆叙。
明白春光为何这样,沈夫苦苦一一笑,没再问春光为何,他把房契放在桌上,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家。
而看着那张薄薄的房契纸,想着那年她把爸爸的钥匙偷出来,让父亲因为八万块钱在整个机械厂都抬不起头的感觉,春光突然觉得自己很不孝,母亲死后他和父亲相依为命,这个大大咧咧的男人从没让她受过半点委屈,可她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对她爸爸。
那天没拿房契,春光一个人离开家,从小巷子往江城最热闹的地方去走了一个小时,那一个小时,天落起了雨,二十二岁的春光在雨地里想了很多,想这些年她遇见陆叙之后的点滴,想陆叙在看守所颓废的样子,想程亮说,把陆叙弄出来,你也希望他好对不对。
是呀,她比任何人都希望陆叙好。
那天走到城区,老城的音像店里响着刘若英的那首《很爱很爱你》:很爱很爱你,所以愿意,舍得让你往更多幸福的方向飞去。
那天一个人在雨里站了好久,春光才回到她在江城的租屋,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想了好久,她才给程亮打入电话。
电话那边她一再问程亮:“钱我筹得到,陆叙能出来对不对,程亮我信你,你也知道这钱是我的命。所以三个月后一定的还我。”
听着电话那边春光的声音,程亮抬头去看坐在他面前的陆叙,然后他咬着牙和春光说:“对,陆叙能出来,春光你放心,这钱我就用三个月,钱筹到就还给你。”
挂掉电话,春光呼出了很长一口气,隔天,早早上班,做完正月的项目,她从公司预留下三个月后才会用到的一笔建设款中擅自挪用了一百万,春光念大学的时候是财经系的优等生,所以她把账目做的干干净净,只要这笔钱在三个月内回来,什么事情都不会有。
把钱打给程亮,春光连电话也没打,她是那样相信陆叙,相信陆叙不会让她为难,不会一而再再而三毁掉她,只是陆叙和程亮,他们有些怎样的打算傻傻的春光并不知道。
那笔春光本以为能救出陆叙的钱,其实并不是想程亮说的那样用来疏通和填补公司的漏洞,其实他和陆叙在B市的生意并没出现问题,只是他们的资金链断掉,那时候他们正好接洽一个大的防水工程,前期疏通就要上百万,可是公司账目又没钱,陆叙的父母又不肯卖掉房子,程亮和陆叙在最为难的时候竟然一下想到了春光。
这一切只因陆叙的母亲说,春光在江城一家不错的公司做会计,克扣出一二百万为陆叙救急根本不是问题,那时候摆在陆叙和程亮跟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放弃工程他们再多打拼十年,要么春光帮忙,他们一飞冲天最后两个人都选了后者做决定那天,陆叙边和程亮喝酒边说:“以后,我一定会对春光好,一定会。”
知道春光最惦念陆叙,所以陆叙和程亮演了一出戏给春光看原本他们想要春光弄来两百万,只是最后那一刻,看着春光的双眼,程亮不忍心了,只是那一百万却也足够把春光拉下地狱。
那笔钱在三个月即将到期的时候,并没像陆叙和程亮想的那样可以回款,反倒是春光每天一个电话问钱什么时候能回来,面对还没完成的工程与春光的催促,无法面对春光的陆叙和程亮选择了逃避,他们在那个六月断了和春光所有的联系,藏了起来。
春光挪用公款的消息传遍万家巷已经是那年深秋的事情了,公司检查账目,那一百万的漏洞大白于天下,公司要她交待钱的去处,春光交代不出,挪用的一百万公款只能她自己承担,事情被巷子里的老人传了又传,他们说沈家是贼窝,爸爸当会计机械厂丢钱,现在女儿又挪用公款。那些议论中,知道一切的陆家人从没为春光辩解,陆母更是不屑与大家说,还好我们陆叙没和贼在一起,不然家都被盗光了,因为无法追回那笔钱,也没法联系到陆叙和程亮,后期审计中消极的春光也一直都是抵触的态度,也正是那年秋天,她被判刑七年。
那年她只有二十三,七年,七年后再回到这个正常的世界,她就三十岁了,入狱那天望着铁门外的蓝天,春光只觉得七年之后她的世界一切都变了。
后来问起春光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她说有很多,最后悔的是帮陆叙偷钱,她甚至没后悔过自己因为相信陆叙入狱这七年,她只后悔因为自己让父亲抬不起头做人。
春光最后一次听到有关她父亲的消息是在入狱三年后,那三年,没人来看过她,告诉她消息的是一个老,狱,警。他把春光带进了一个有阳光的屋子然后和她说:“沈春光,我和你说一件事情,你要保持好你的情绪,不能激动知不知道。”
那样像是训导的话,让她习惯的点头,只是让她怎么也没想到教导员说:“你父亲去世了,是胃癌晚期,你入狱前就查出,只是一直没有治疗,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死在家里一个月。”
那天,入狱之后表现一直很良好的春光听着教导员惊呆了,许久,才疯了一样大哭,因为情绪激动,她失去了见她爸爸最后一面的资格。自那之后,春光沉默了,她经常几个月也不说话,而她坐牢六年,也从没人来看过她。
她再度开口说话,已经是入狱第五年了,自从父亲死后,她一直都是一个人,常整夜不睡,一个人坐在牢房的角落发呆,也正是那两年,春光退去了身上女孩该有的样子,她佝偻着背,头发因为常年不见光变得花白。
让她再度说话的是一个新来的教导员,那个90后的女孩喜欢给犯人讲电影,而她讲的电影中,春光最喜欢那部《怦然心动》,那故事里有个对邻居家才搬来的男孩子一见钟情的女孩子,她小心翼翼的对那男孩子好,那男孩因厌恶女孩子一次次地伤害她,最终在伤害中,男孩子发现他是喜欢女孩的,故事的末尾,男孩为女孩种下了一棵可以见证他与女孩爱情的梧桐树,那个电影并没结尾,没有剧情在演绎他们长大之后经历过什么又是否在一起,导演把一切都留在了小时候,那个最美最纯真的年代,而春光在听了那个故事后只想到自己第一次见陆叙,第一次把油腻腻的大碗塞到陆叙手里的场景,那时候一切的一切停在那里多好,不用长大,不用面对这个污浊的世界,爸爸也不会死。
因为那部电影,春光在两年后开口给小教导员讲了自己的故事,说到她骗爸爸的钥匙给心爱的男孩子,说到为还清八万块她洗了一年的盘子,说到她跟陆叙同居的时候,她与那些追陆叙的女孩子说她和陆叙的关系,她不是傻,她只是怕陆叙不要她,即便是最后那一百万她都没怨过陆叙,她总想他是有苦衷的,总想会有一天陆叙回来和她解释,只是这六年他从没来见过她。
知道春光入狱六年,一直都是一个人,小指导员道:“那你伤不伤心,你对他这么好,他却这么没良心。”
“怎么不伤心,可是我没怨过他,我只是气自己傻,我这一生他从没好好看过我,可我从十一岁第一次见他,就把一生都输掉了。”
那次谈话后,春光的生活再度沉默,直至入狱的第七年,她三十岁那年。
那一年,陆叙三十一岁,凭借七年前的项目还有春光的那一百万,他和程亮在B市扎稳脚跟,他们的事业越做越大,他们开上豪车,与明星模特交往,有了锦绣的前程。只是一切再好,他们却没有一点勇气去见春光,尽管每次想起春光,程亮和陆叙都会喝的烂醉,然后他们大哭着跟彼此说,春光出来'他们一定把欠了春光的都还给她。
只是这世上走着债是还不清的。
七年之后,春光出狱那月,陆叙与程亮开了五天的车赶回江城,他们在监狱门口等了整整一夜,在第二天在监狱大门打开的时候却没等到那个长的难看又一点女人味都没有的春光,他们等到了一只小匣子,抱着小匣子的是听过春光故事的警察,那个不高的小女生告诉来接春光他们,这是春光的骨灰因为没人认领所以一直被就留在这里,那话说完,小警察问清楚谁是陆叙便一拳打在陆叙的脸上。
也正是那天,七年都不敢来见春光的陆叙才知道,他来的那年春节,静怕了的春光用牙刷的断面割开脉搏,安详的死在了落着春雪的夜里,她什么话都没留下,但是知道春光故事的小警察却对倒地不起的陆叙说:“陆叙,春光说过这辈子只能她不要他,不能你不要她,现在春光死了,她不要你了,带着春光的愧疚过一辈子吧。”
那话说完小警察离开,而倒在地上的陆叙,没了所有的勇气,像是一摊泥一样趴在哪里,任凭上万的西装被污浊的不成样子。
那天,江城落下细雨,趴在泥地里的陆叙看着面前贴着照片的黑匣子号啕大哭,那一刻,他只想到多年前,他第一次见春光时的样子,她傻乎乎的塞了那一碗春卷给他,而对脏乱的春光与那时候的环境没有一丝好感的他在关门后,把那一碗春卷全部倒进垃圾桶。其实他们最终的结局,那便是不管春光对他多好,他都不会珍惜。只是那姑娘却并不知道,一个人傻傻的走了那么多年。
春光死后的第二年,陆叙娶了一位官员的女儿,那女孩会弹钢琴,留学归来,长得娇美动人,她的身上一点春光的影子都没有,陆叙在那场婚礼上抱着爱妻大声对众人宣誓,他会永远爱她,而那时候一直爱着陆叙,爱的输掉了自己一切的春光,却躺在江城山坳下一片小小的泥地里,她什么都没为陆叙留下,哪怕是愧疚。
其实这世上最悲惨的事情并非我爱你,你却不爱我,而是不管我多爱你,付出我所能付出的一切,你都当那样的牺牲是场玩笑。
【完】
本文来源于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