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不够喜欢你
戚慈高中毕业,填志愿时,她选择了离江南水乡最远的某东北大学。
车站广播提示,她所乘坐的那列火车开始检票,只站了稀疏人影的站牌前,忽然变得拥挤。戚慈在人流里磕磕绊绊,找到她的车厢,又随着人流慢慢移动到车上,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靠窗的座位空着,车已经开始行驶。窗外是极速略过的风景。戚慈侧着头,挥空脑海里的思绪,平静地看着窗外。
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她这里才停下,戚慈以为是她旁边位置的主人,刚站起来侧着身要让位置,就僵在了那。
那个人留着干净的板寸头,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青春活力。是那种乍一看很清秀,忍不住让人心生好感,被陌生人自动划分为好学生的类型。
戚慈低下头,侧了侧身,给他让出位置,他走进去坐下。她旁边一阵窸窸窣窣,好友发来了消息,问她一路还顺不顺利。
戚慈回复完,就关上了手机,两个人谁也没有先开口。
列车员走到他们这里,询问:“请问有没有需要补票的?”
她旁边那个人举手示意,列车员走到她旁边,交了身份证他却又半天没有动作。
戚慈心里叹了口气,拿出钱包取了钱交给列车员,列车员找了零钱和车票交还给她,给下一个乘客办理补票。
她把零钱收起来,把票和身份证交给他,他不接,戚慈又把票和身份证收起来。
这个人,叫林卫,戚慈对他熟悉无比,熟悉到就算她老了,她也不会忘记,她生命里有过他。
他陪她度过了19年里,最快乐一年,也让她尝过了被爱的滋味。
可爱他时倾注了多少感情,分开时就会受到多大的伤害,是戚慈先说的分开,她虽然舍不得,可他们有不得不分开的理由。
这个理由,是她的底线。
戚慈在单亲家庭中长大,父不详。
她没有亲生父亲的记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了父亲和母亲的决裂。她只知道从懂事起,母亲房间里一直都是无休止的谩骂和争吵。谩骂和争吵的对象,是一个又一个令母亲倾心、却又让母亲失望的不同男人。
戚慈印象里最深的一次争吵,是在她18岁生日的前一天。
那天戚慈下午放学刚回到家,一个杯子从母亲房间里扔出来砸到门上,杯子瞬间崩裂,玻璃碎片四散。
一个男人裸着上半身拿着衣服走出来,脸上怒意还未消散,看见她脚步半刻未停,“砰”的关上房门。又是一个不同的男人,这个月已经是第三个了。
她拉开母亲的房门,母亲伏在床上低低哭泣,屋里一片凌乱,闹铃躺在地上四分五裂。
挂在墙上的合照早被撕成两半,只剩下戚慈和母亲,照片上母亲笑得很开心,肩膀上有一只手,戚慈不知道那是不是亲生父亲,但母亲曾经一定幸福过。
磨难消抵了幸福,曾经明媚青春的女人,变成了现在这副离开男人就活不了的样子,戚慈救不了她。
戚慈不知道这么多年自己是怎么度过的,放学家里没有热饭,生病没有人照顾,难过没有人开解,心事没有人能倾诉。
她只好学着做饭,笨拙地和菜市场阿姨为了几毛钱讨价还价,寒风凛冽的冬天里发着高烧穿着单薄的衣服去买药,在成长中学会了自我倾诉自我疗愈。
戚慈不擅长安慰人,她从未被安慰过。看见她进来,母亲嘶吼着让她滚出去,戚慈把半歪的相框扶好,沉默地回到自己房间。
掀开被子,躺进去,盖上,闭上眼。这就是现在她所有能做的事情。
第二天醒来,母亲还在睡,戚慈照常做饭洗漱,弄好一切,选了自己最喜欢的衣服穿上,背着包,包里有自己攒下来的所有钱。今天,她要去给自己过一个有意义的十八岁生日。
就是这一天,让戚慈遇到了林卫。那个时候,戚慈刚从出租车上下来,就看见游乐场门口一个小女孩在哭,一个跟戚慈差不多大的男生站在那个小女孩的身旁,一脸不耐烦。
独自哭泣的小女孩,一下子就让戚慈想起了这么多年孤单的自己。
看见那个男生举起手,戚慈以为他要欺负小女孩,她马上跑了过去,把小女孩拉到自己身后。那个男生放下手,一脸探究地把她从头扫视到尾。
戚慈觉得不舒服,刚要说些什么,那个男生率先开了口。
“你是西南一中的吧!”
男生非常笃定的语气,说明他同样是西南一中的学生。他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声音,一点都没在乎戚慈的反感,接着说:“看你挺眼熟的嘛,好像经常上好学生公示板,就是没想到‘好学生’也会逃课来游乐场玩。”
戚慈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又反感于男生欺负弱小,听见他这么说,立马回复:“那我也没欺负弱小。”
男生一听,声音故意变凶对戚慈身后的小女孩说:“哥哥欺负你了吗?”
小女孩摇摇头,眼眶却还是通红,戚慈更加确信无疑,摆出强势的姿态保护住身后的小女孩。
三人就面对面僵站着,来往的游人好奇地看着他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趋越近,戚慈身后的小女孩跑出去,大喊:“妈妈!”
一个女人抱住小女孩,来到戚慈和男生面前,女人说:“快跟哥哥和姐姐说谢谢。”
小女孩怯生生说了句谢谢,又马上缩回妈妈的怀抱。戚慈垂下的右手手指无意识地捏紧裤子的边缝,小女孩天生内向,并非是因为男生的欺负导致,自己错怪了他。
男生跟小女孩呆在一起,是因为那个妈妈自己带着小女孩来游乐园玩,可是买票的人太多了,那个妈妈怕游人挤到小女孩,所以把小女孩交给男生,因为男生一看就是个学生,很容易让人放心。
女人和小女孩在戚慈的视线里渐行渐远,趴在妈妈的肩膀上,小女孩放松了许多,眯着两只弯成月牙的眼,笑盈盈地朝他们挥了挥手。
戚慈虽然错怪了男生,但是男生之前说的话,还是让戚慈不喜。戚慈没说话,拿着自己提前买好的票,往游乐场门口走。
男生追上来,吊儿郎当地跟在戚慈后面:“你是不是得跟我说声对不起啊!”
就像那个男生说的,像戚慈这种“好学生”根本不擅长和这种“坏学生”打交道,他追上来的时候,戚慈赶紧说了对不起,趁着检票的空挡,快行几步甩开了他。
还没走到拐角,戚慈身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胳膊被人一扯。戚慈无奈停下脚步,男生死死拉着她的胳膊,半蹲在地上大喘气。
他边喘气边说:“好学生,一句对不起,不能弥补你对我造成的心灵伤害,作为补偿,你就陪我玩一天吧?”
其实戚慈知道自己心理有一点问题,她抵触跟所有男性生物的肢体接触,买菜也挑那些女性商贩的买。
可那天也不知道她着了什么魔,明明握着自己胳膊的手,有汗又粗糙;明明蹲在地上的他,是在纠缠自己,她却默认了跟他一起玩一天的要求,即便他根本不知道那天是自己18岁的生日。
后来想起来,那天,真的是她这几年来,最放松最开心的一天了。
他自来熟,很开朗,玩所有游戏设施脸上都带着笑。她害怕云霄飞车,他虽然很想玩却并不勉强,而是带着她玩太空漫步。
游乐场的设施,几乎被他们玩了个遍,只要戚慈回头,就能看见他清秀的脸上装满了开心。
直到最后,游乐场里的游人们纷纷往出口走,戚慈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看着他走在前面的背影,头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一种不舍的情绪。
他的开朗,自然而然感染了戚慈,她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这么活泼、好动的人。
性格上的巨大差异,和她长久以来压抑寂寞的生活,让她对这种人毫无抵抗力,以致后来她的动心,避无可避。
真正知道他的名字,是在办公室。
因为昨天无缘无故的缺课,早上刚到教室,班主任就把她叫到了办公室,戚慈在那里看见了同样被班主任叫进办公室的他。
他的班主任脾气很爆,一口一个,林卫,你反了天了!
他也看见了她,趁着班主任低头,他飞快地把手指比在嘴上,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然后笑得开心。
他的班主任一抬头,他立马严肃,像是在听领导的重要讲话。
班主任的训话很快就结束了,由于早自习还没结束,戚慈回到班里,班里的同学一个个埋头苦读,除了背书声翻书声再无其他。
死气沉沉,跟林卫天差地别。
戚慈那时候知道自己已经对林卫有了一丝丝的好感,林卫身上蓬勃欲发的活力,是他最吸引戚慈的地方。
可是自从早上办公室里的匆匆一见后,好几天都没看见林卫,而自己班里的同学,根本就不和林卫那种“坏学生”有来往。
戚慈好几次借着上厕所的机会从每个班级的门口经过,就是为了看看那个班里有没有一个叫林卫的人,可每一次都是无疾而终。
老师临时把体育课和数学课对调,戚慈再一次看见了林卫。
他穿着球服,身边围了几个男生,不知道说了什么话题,他们那群人哈哈大笑,林卫更是笑得捂住了肚子。
动静引起了其他几个班级女生的注意,戚慈不用想都知道,她们头挨头窃窃私语的讨论对象,就是林卫,就连自己班里的那群书呆子女生们,都发出了一阵不大不小的唏嘘。
这么多女生都喜欢林卫,戚慈对他的好感什么都算不上。
戚慈没想到,林卫竟然在这么多人里面,一眼就看见了她。他笑着朝她挥了挥手,接着跟那几个男生指了指她的方向。
女生们都好奇地往她这个方向看,戚慈也假装看来看去。她想,对于林卫来说,自己或许,还是有一点特殊的吧!可是自己却没有勇气,在这么多人面前跟他打招呼。
戚慈这样一想,止不住的失落,本来朝上的嘴角也没了原本的弧度。她用胳膊抱住膝盖,头低下去,轻轻叹了口气。
在体育课上见到林卫后,戚慈知道了他的班级,趁着大家都上晚自习的空挡,请假去上厕所,又绕路从他班级的后门玻璃窗那儿偷瞄一眼。
踮着脚往里看的时候,戚慈有些紧张,一个班里有60个学生,之前偷看的时候,从后门只能看见一片乌黑的头颅。她没有预料到,往里看的时候,像是所有人都消失了一般,一眼就看见了林卫。
林卫坐在后排,百无聊赖地转着笔,戚慈本打算偷偷看他一眼就好,他竟然好巧不巧的转过了头,正好跟她偷窥的眼神对上。
他显然有些意外,脸上马上又呈现出大大的笑,指了指自己,又站起来,竟然打算堂而皇之地走出来。
戚慈看见他的笑,心脏忽然一阵跳动,见他站了起来,戚慈脑海里一片空白,等回过神来,她已经跑回了自己教室。
明明学校就是这么大,一直熬到周五月底放假,戚慈都没有勇气再去找他,在学校里也没碰见过他。
周围的同学三三两两离开,戚慈兴致不高,她并不想回那个冷冰冰,不知道能不能称为“家”的家里,可牵挂母亲的心,还是催促着她开始收拾书包。
脑袋忽然被打了一下,戚慈下意识地回头,就看见了一个放大的脸。
是林卫。
戚慈红了脸,刚才两个人脸都快贴一起了。
林卫看见戚慈脸红的样子,忍不住用空着的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察觉到林卫亲昵的动作,戚慈感觉脸上热得快要爆炸了,手也无措地挠挠头发。
一想到这是林卫摸过的地方,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放。看见戚慈的样子,林卫心里一动,顺势把手里提着的东西塞到她怀里。
林卫给她的东西,其实是一包零食,一封粉色的信在五颜六色的包装袋里甚是显眼。
信上用马克笔写了林卫两个大字,戚慈愣住,一双眼呆呆地看向林卫,两人的眼不知怎的就对上了。林卫的脸也有些红,戚慈有些不相信,难道,林卫也喜欢她?
戚慈收回眼轻咳一声,却又不知道该怎么问他。如果林卫只是让她转交这封情书呢?而且他们其实也只是刚认识而已。
见戚慈犹豫不说话,林卫拿起那封情书,握在手里,咧嘴笑着大声说:“戚慈,我喜欢你 !虽然咱们刚认识,但你从后门找我的时候,我很开心,因为你对我肯定也是有好感的,虽然我有时候挺闹腾,但我肯定会对你好的,你能跟我在一起吗?”
林卫的一番告白,若说戚慈不感动,肯定是假的,他就跟那天游乐场一样,脸上带着戚慈熟悉的笑,林卫都这么勇敢了,戚慈怎么可能不答应。
她轻轻点了点头,也忍不住笑了,一得到肯定的答复,林卫迫不及待扔了信封去牵她的手。戚慈看着两个人交握的手,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暗恋的人刚好也喜欢你,这得需要多大的运气和巧合?更别提主动告白了。
戚慈第一次觉得老天对她还是挺好的。
跟林卫在一起后,他们就跟普通情侣一样,中午偶尔一起吃饭,晚上趁着回宿舍的人流大潮偷偷拉一拉手,还得防备着喜欢换上校服查人的老师。
在课余的时候见一见面,换一下今天的小纸条,后来小纸条实在太多,他们就一起买了一个密码本,把纸条粘上,林卫有时会在上面写一些笑话,逗她开心。
戚慈也不知道他到底哪好。林卫缺点一大堆,他爱笑,其实脾气也挺暴,同一件事儿说多了他也会不耐烦,偶尔吵架偶尔路上遇见装作谁也不认识谁,他从不会主动和好,不管事情对错,每次都是戚慈先低头。
戚慈在相处里越来越在意林卫,她就像是陷进了甜蜜的漩涡,晕头转向,碰壁也不在意。
可一段时间后,他们毫无争吵,林卫对她态度却忽然变得冷淡。戚慈马上就察觉出了,可戚慈也想不出她哪里做错,还为了他的生日精心挑选了一支钢笔,带到了林卫的生日聚会。
戚慈知道他朋友多,可林卫跟她在一起几个月,从来都没有把她介绍给他的朋友,戚慈只知道他朋友是哪几个,生日聚会的地点,还是他其中一个好朋友通知她,她才知道。
站在包厢门前,听着里面隐隐传来的嬉笑声,借着余光打量打扮过自己,戚慈深吸一口气,她推开包厢的门,包厢里霎那间安静。
包厢里一片昏暗,看不清脸,可就像是那次她从林卫班级后门窗户里,一眼就看见林卫一样,此时也一眼看见,看见林卫怀里抱着的女孩。
那个女孩旁若无人地在他怀里撒娇,亲他的脸颊,林卫亲昵地摸着那女孩的头发,一如当初告白时林卫对戚慈一般。
林卫看见戚慈,更加抱紧了那女孩,安抚性地朝女孩低语,又厌恶地、毫不掩饰地大声问他身旁的人:“她怎么来了,真扫兴!”
听见林卫的话,戚慈捏紧手里给他精心挑选的礼物,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脑海中忽然出现母亲歇斯底里的样子,手里一哆嗦,礼物就掉到了地上。她不想,也不要变成母亲那样。
想起自己跟母亲一起生活的画面,那些来了又走的男人,戚慈毫不犹豫头也不回地跑出包厢,身后哄堂大笑,戚慈眼里酸涩。
原来他早就变心了。
生日过后,戚慈没有先开口说分手,林卫也不说,他们就开始冷战,路上碰见都和陌生人一样。
冷战的日子真的很难熬,戚慈真的很想跟他倾诉。她成长在单亲家庭,从来没见过亲生父亲,每天见得最多的,是母亲不同的男朋友。
戚慈知道,母亲找的那些男朋友,或多或少都有她父亲的影子,每次跟那些男朋友分手,母亲都会抱着跟她父亲当初结婚的婚纱流泪。
也想跟他说,她的妈妈不是一个坏女人,她只是很渴望爱。
这种渴望,天长地久积聚下来,就变成了变态的执念。
母亲的那些男朋友,只要跟别的女性朋友接触,母亲就会歇斯底里发疯。
戚慈还想跟他说,他做什么她都没关系,她只是不能接受最爱的人背叛。
可这些话一出口,放低姿态求着他收心,她跟母亲还有什么不一样?如果他收心不成,她又会如何?戚慈最后只能选择放手。
分手后那几个月她有时候也会很消极,想着这个世界上的男人到最后都会出轨,倒不如还是跟林卫在一起,反正戚慈喜欢他。
但戚慈还是很清醒,所有男生都会有女性朋友,可他们都能保持一个安全的界限,为什么林卫就跨过了?
这个原因,戚慈心知肚明,其实林卫只是不够喜欢她。
回忆这种很容易让人上瘾的东西,沾不得。
戚慈只给林卫这个前男友,买了到下一站的火车票。快到站的时候,林卫终于跟她说了对不起,戚慈那块压在她心里的巨石噗通落下。
她最后,无非就是想听一句他的对不起。
其实除了那些甜蜜时光,跟林卫的这段感情里,她成长了许多,学会了爱,学会了放手。
和母亲的关系也有了改善,最大的原因,就是懂得了母亲爱一个人,却得不到的心情。
她放下了,也希望母亲能够放下。
<完>
作者简介:松尾,这个世界善待我们,我们也要善待这个世界,就写一些圆满的小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