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不要跟我好?一辈子那种。”
很多人都说,现在的爱情就像是快餐,今天结婚、明天离婚早已司空见惯。
在这样浮躁的时代里,你是否会怀念多年前那种“爱上了就是一辈子”的真挚爱情?
有句诗很出名: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人。
就像红菱和李想,在那个艰苦的年代里,开出了矢志不渝的纯爱之花。
红菱第一次见到李想本人,是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同村的女孩瞧见他,纷纷将挑水淋菜的胶桶放下,眼神里表情中忍不住笑开了花。
“哈,瞧见了没?是西樵村的大学生!好几个月不见他了,今儿可算见着了。”红菱顺着女孩们的视线望去,看见了行色匆匆的李想。
金灿灿的夕阳热切地吐露着光芒,一簇一簇地打在男孩身上,把他的侧脸映得格外明朗,线条美得如同初嫁的新娘。
红菱挠头,这个比喻不太贴切。
“哈,快看,他要走过去了!啊!下一次见着,又不知什么时候了。”女孩们的话终于也将红菱的心神带了回来,她用长柄勺一下一下地舀水,见差不多满了,便弯下腰将那两桶沉甸甸的河水挑起。
有什么可看呢?人家一个读书人,大学生,你一个村姑,一个农妇,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看了也是白看。
红菱心里是这样想着,眼睛却不禁再往对面瞄了一眼。
说起来,红菱算是不差。她诚实善良,吃苦耐劳,长着一张标准的南方姑娘脸。南方姑娘,讲话柔柔弱弱,甜甜糯糯,别的不说,撒起娇来,直叫你全身酥软魂飞魄散。
可惜红菱并不会撒娇。贫苦的家境,卧病在床的老奶奶,常年外出打拼的老父亲,以及还在上小学的弟弟,都不允许红菱轻易撒娇。
十四岁起,红菱便与母亲一同挑起家里的大梁。母亲打理稻谷山笋,红菱照顾老少菜地。这样的分工之下,家里倒也还过得下去。
每逢父亲回来,红菱便央他给带她几本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茶花女》都是在菜地边看完的。
父亲对红菱疼爱有加,好多次他都泪眼汪汪摸着红菱的头说:“菱儿,爹对你不住,没本事让你上学。”
这个时候,红菱都会笑笑摇摇头,眼睛含泪反握住父亲的手:“说什么呢!爹,菱儿看书也是学习呀!你可千万记得下次给带那些书!”父亲点头,母亲在门外愣愣站着,大颗大颗泪珠滚落在黄土地上。
好些时日过去了,红菱再也没有见过李想。
直到村里放大戏那天。
一条条黄木长凳整齐划一地摆在那边,前面是随意搭建起来的戏剧舞台,村委会的人拿着个大声公使了劲地喊着:大家伙找个位置坐下了啊,咱们好戏就要开始咯!
红菱是被几个姐妹半推半扯着过来的。她向来不爱看戏,更何况她更乐意待在家陪奶奶讲话,帮母亲做女工,教弟弟做些拼音题。
但是姐妹们的盛情难却,母亲也让她出来走走,红菱只好出门了,顺带捎了本书。
人都坐好了,眼看着大戏要开始了,红菱这时候却有些闹肚子。她起身,穿过一排排垂落着的小腿,边走边说着:“借过一下,不好意思。”
走到一半的时候,她手中的书掉了。正想弯腰捡,书已经被人拿了起来,递到她眼前。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好书,给!”是那日在河边舀水见着的男学生。
红菱那时还不知她的名字,虽然仅见过一次,但也能准确认出他来。
在一排排人中间傻傻站着,到底是不怎么好的。红菱接过书,脸一红,逃了出去。
回来的时候,戏看得正精彩,大家拍手叫绝,兴致盎然。红菱找不着刚才坐的那个位置了。她索性在旁边随意找了块地坐下。
那时夜晚屋外的照明,全靠月光。昏暗之中,红菱仍翻开了那本书。
多么奇妙!她居然还能遇见那个男孩,而且还跟他近距离接触过。红菱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脸也越发地红。
殊不知,这时她心心念念那个男孩,已经坐到了她的旁边。
“这是本好书,我看了不下十遍。”
直到男孩的声音传来,红菱才回过神来。
“是吗?我最近才看。”
其实她也看过,不止十遍。
“书中有一句话,我最喜欢:光明给我们经验,读书给我们知识。”
“哪怕我们看不见光明,也不停止读书汲取知识。”
红菱斩钉截铁地回答。
李想笑了笑,露出右边的虎牙。
“我叫李想,你呢?”
说罢,向她伸出手。红菱明白,这无非是同志之间的握手礼,她本不该紧张。更不该退缩。红菱有些尴尬地挠头,迟迟没有将手递过去。
她的手上,厚厚的一层茧子,被绣花针扎得密密麻麻的口子,是她不敢递过去的原因。
“我是红菱,中国红,草字菱。”
李想也不说话,就笑。笑得红菱心闹得很。
“你怎么来了我们村?”红菱问他。
李想拿过红菱手上的书,一页一页地翻。
“我一个老同学在这里,他约我来。”红菱也不问他的朋友是谁,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现在知道了他的名字。
大戏结束前,他们道别。李想借了红菱那本书,说下次回来会带更多书来给她看。红菱嗯嗯嗯地点头。
回家的路上,姐妹们问红菱上哪去了,也不见人。红菱笑得满脸绯红,但也尽量假装平静地回答她们,不上哪,觉得无趣便坐旁边看书了。
戏无趣,书有趣,陪她一起看书的人更有趣。
红菱的心,哐当一声被打开了,从此里面住着一个在城里读大学的男学生,李想。
和李想也算熟悉了一些,红菱开始知道他的家庭状况。
李想是家中老二,也是唯一的读书人。老大承包了一个鱼塘养鱼,顺带也养鸭子,父母亲都健在,平日在地里劳动。算起来,李想的家境是还算可以的,红菱由此想到自己的家庭,多少有些心酸。
倒不是心酸家里穷,而是心疼奶奶身子不好行动不便,父母亲劳作辛苦。
想到这,红菱更是卖力地锄着菜地,得赶紧下种,下个月这个时候,麦菜就该长出来,全家的粮食也不必太过担心了。
九月份红菱有一次机会去趟省城。她姑姑的朋友需要一些手工鞋垫和荷包之类的东西,姑姑托人给红菱母亲带了信,问能不能让红菱带出来一趟。
担心女儿的安危,红菱母亲自然是不肯的。但这一趟,既能长见识,又能赚一些钱,是好事。红菱说服了母亲,让自己去。
之后的每天夜晚,红菱母亲都会挑灯夜战,赶制着那些绣品。红菱也会,但手艺终究比不上母亲,不敢得罪人,只好做一些琐碎的事。
红菱忽然想起了李想。自上次见面,已经两个多月了。李想也在省城师范学校,为什么不能去见一见他?
但是要以什么理由去见?总不得说:我来向你借书?红菱有些懊恼,见面,居然要编如此多的谎言。
人世间最清澈的见面,不是应该舒舒服服的么?
她趴在母亲身旁,眼睛扫到了刚做的一个鞋垫。
对了!给他做双鞋子!就说是来卖,剩下的,你随便穿一穿?
想来想去,红菱觉得这样最妥当。
她在母亲旁边坐下,点燃了另一盏油灯,一头扎进圆头布鞋的缝制中。
动身那天,天蒙蒙亮地便被母亲叫醒,唯一一趟出去的大巴车不会等人。红菱拿了个很大的棉袋子将那些手工品装好,母亲往里面塞了好些烙饼。
红菱跑回屋里,将母亲嫁过来时涂的胭脂往嘴上腮帮子上都抹了一些,之后将给李想那双鞋装进了随身挎着的另一个袋子。
灰蓝布料的圆头布鞋。
大巴车在颠簸的山路下晃晃荡荡,窗边掠过一排排后退的桉树,终于在好几个大弯后,驶入了较为平直的公路。
在车上,红菱抱着袋子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梦里,她望见李想站在学校门口等着她,一见面,他便迫不及待地跳到她跟前,说:“看完了!实在是好书!还要看!”
车子驶入城里,窗边景象大有所变,街边的商铺,路边的小贩,拥挤的路面,红菱看见了属于城市的景象。
下车后她的姑姑接过她,带她去交了手工品,对方给了红菱一小包钱,红菱没去数,应该不少。之后姑姑带着红菱去添置了一些新衣服,奶奶父亲母亲弟弟以及自己的都有。
姑姑算是他们家比较阔绰的。但碍于她那个半吊子老公,姑姑不敢明目张胆对红菱家进行帮助。但是姑姑一直在帮他们,父亲的工作也是姑姑找的。
红菱和姑姑说了一些家里的事之后,说要先离开,去找一位朋友。姑姑不放心,要跟着去,红菱好说歹说,才说服了她相信自己,一个人去。
临走前,姑姑又往红菱手上塞了一些钱,用报纸包住,她拒绝,但是姑姑也执意,那红菱也不敢不收,不过她没拆开。红菱多谢姑姑之后,便转身离开了。
红菱大包小包来到李想学校大门前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一点了。
太阳火辣辣地烤热大地,汗顺着耳边的皮肤流下来。
红菱将东西放地上,正想去问问守门的阿伯,便被人拍住了。
“红菱,我说没看错吧,怎么是你?什么时候来的?”
李想就这么突然地出现,是意料之外的。
红菱有些不知所措,缓了缓从袋子里拿出那双圆头布鞋来。
也不知道合不合脚。
李想接过鞋子。
“好精致!是你做来送给我的吗?”李想握着鞋,眼睛有些亮,语气有些激动。
“嗯,也不知道合不合适,你回去试试看吧!”
“肯定合适的。我马上放好。红菱,走,我带你去吃饭?”
说完,提起红菱那些大袋小袋,招呼着她走进学校里去。
食堂里,李想去打饭,白米饭,也有馒头,大白菜和土豆。端过来后,觉得不够,李想叫红菱稍等一下,跑了出去。回来时弄了个炒鸡蛋。
这些菜红菱是极少吃的。那一顿她吃的很开心。
“你来了正巧,吃完饭我去给你拿书,有好多呢,不过你这次已经拿了太多东西,我怕你累着,就只给几本轻薄的,其他的,我下次回去再拿。”
红菱嗯嗯嗯地点着头。
吃完饭聊了一会,他们就要分别了。回去的车不多,红菱不敢错过。李想二话不说撒腿跑回去拿书,红菱站在一边,心情有些失落。
见是见着了,却又要分开。
想着想着,红菱拧了自己一下,想去哪?革命同志的友谊而已,天涯若比邻,为什么要伤心离别?
李想拿着书跑回来,带着红菱去了车站。
一路上,两人默契地沉默着。
一个不舍离别。
一个不敢吐露心意。
车站里人已比较多,红菱必须赶紧去排队找个好座位了。
李想帮她拿着行李的手迟迟不放下。
“怎么?我要上车了。”
红菱不解地望着李想。
这时,李想从兜里摸出那双圆头布鞋来。直直地望着红菱。
“红菱,谢谢你!这双鞋我很喜欢!”
“或许我这样说有些冒昧。我们不过谈过几次话,算起来也不熟悉。但是你知道的,感情来了挡也挡不住。”
顿了顿,又开口说。
“我二十二岁,家里有父母有个大哥,条件还算可以,明年我就会毕业,调到我们镇上当小学教师,镇上离你们村不过五公里,我每日能回来。”
红菱有些呆。
又有些惊。
李想将行李塞了一些到红菱手上。
“红菱,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跟我好?我调回去之后就有底气娶你。”
其实听到这,红菱内心已经翻江倒海。
她那一刻,满脑子是李想。
顾不得身份悬殊,顾不得门当户对,她只想不顾一切地为自己活一次。
红菱满眼泪水,使劲点头,说:“好。”
回去之后,生活平静下来,可红菱的心却平静不下来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李想,更不知道李想又是什么时候对自己有了好感。
不过为什么要去想那么多呢?人世间最纯粹的爱恋,不都是在莫名其妙之中悄然而至的么?
红菱摇摇头,更拼命地做手工,她得为自己的嫁妆做些准备,为他们的以后赚点资本。
时间在油灯的灭了又燃中偷偷溜走。
很快便是第二年。
红菱日日打扮得素净整洁,去菜地浇水也是小心翼翼的。她不知道李想具体什么时候会来,但她得以最美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
可惜事情与人生,都并非一帆风顺。
一天在河边,几个姐妹跟往常一样边聊天边劳作。
“嘿,记得我们常说那个大学生吗?据说他要娶媳妇了。”红菱听见,心里有些紧张,却又乐开了花,莫不是李想已经公之于众呢?
可惜姐妹下一句话,打破了红菱的幻想。
“据说是个远方表妹,就半毛钱血缘关系都没有那种。”
如遭雷劈。
红菱一时间跟变了个人似地,发了疯地往上边跑。姐妹们的喊声渐行渐远,脑子里最清晰的是李想那一句:我调回去之后有底气娶你。
红菱跑到了李想家里。但她没有贸然冲进去,只是在附近悄悄观察。
她看见一个年纪不太大的女孩在小声抽泣,一个老人单脚抬起,坐在一边抽着烟。一个妇人骂骂咧咧,嘴上具体说些什么,红菱也听不清。
地上一封信,几乎与黄土融为一体。
红菱没再看,转身回了家。
她在屋里躺了整整一天。
饭也不吃,水也不喝,母亲来问了,她只说有些累。
是累呀。怎么好端端的又说娶别人了?
但是这并非李想亲口说出来,红菱不愿意相信。
她的脑子跟拌了浆糊似的,乱成一团。
第二日中午,家外边闹哄哄的。
红菱起身出了去。
是李想的父母亲。
首先抓住红菱的是李想的母亲。
“瞧,就是你吧,女娃,是你勾引我们家李想?”
红菱的母亲也不甘示弱,眼看着就要扑上去了。
“你这个人说什么屁话?什么勾引不勾引的,我家菱儿乖着,不准你胡说。”
两个妇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驳斥着。
李想的父亲站了起来。向红菱走了过来。
“你就是红菱女娃。就是我儿口中那个心心念念的女娃?这样,我们今天就是来告诉你,李想是早有娃娃亲在前,对方正在家里哭闹着呢,我们总得给人家一个交代。”
另一边的妇人说。
“就是,你们也不看看自己家什么环境,病的病,老的老,这副光景怎么好意思来攀附我们家?我们算不上富裕,也不能被你们连累了啊。”
红菱再也忍不住了。
她大步走向前。
在妇人面前站定。
“你是李念的母亲,我尊重你。但你不能随便评论我的家,更没有资格评论我的家人。我在这里,一字一句地说清楚,是李想先说出来的,他要娶我,而且,我们也是真心相爱!我没有你们口中那么不堪。”
越说越激动,红菱的脸憋得通红,饿了一天一夜,她的身体有些虚。
几乎要败下阵来的时候。
李想和他大哥来了。
李想还背着包,看来是刚回来。
他大哥赶紧过去拉过父母,在一旁站好。
李想三步跨上前来,在自己的父母面前跪下。
“父亲,母亲,我之前寄回来的信已经说明白了,我不喜欢表妹,我心里只装着一个姑娘。”
然后他昂起身子来,尽量跪直。
“父亲,母亲,我的书没白读,我明天就可以到小学去报道。但是今天,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必须要做。”
然后,李想站了起来,换个方向,在红菱母亲面前也跪了下来。
“书中常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能轻易跪人。但若连自己喜欢的女孩都保护不了,什么都是瞎扯。”
李想梳着短发,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激动,表情却仍淡如水。
他继续说。
“三位长辈,今天我就在这里向红菱求了亲吧。”他站了起来,从包里掏出来毕业证书和一双圆头布鞋,几本书,和一个镯子。
“红菱,鞋子是你给我的,我一直单方面把它当作定情信物。书是我给你的,这个,镯子也是我给你的。以后这一辈子,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过日子?”
此时,红菱已经泪流满面。过去那些猜疑不安在此刻,统统显得不值一提。她一把抓过那个镯子,狠狠点头。
仿佛头点得不够狠,就做不成李想的新娘子似的。
三个月后,红菱一身红色嫁衣端坐在桌前。
桌面上是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旁边一些是李想带回来的其他书。
她抬起右手来,透着白色光亮的银镯子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另一边,新郎李想有些紧张。
比他第一次站上讲台更紧张。
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他的脚下是红菱亲手做的圆头布鞋。
母亲笑他,哪有新郎穿这鞋子?
怎么没有,李想就是。
<完>
作者简介:陈深,笔调微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