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黑夜到白天:镜头里的同志王国
女摄影师记录同性恋群像:镜头里的同志王国
在同性恋题材小说《孽子》中,作者白先勇曾这样描述那个特殊的群落:“在我们的王国里,只有黑夜,没有白天。天一亮,我们的王国便隐形起来了。”
最近半年,女摄影师玛莎和男友苗酱用镜头记录“隐形的王国”——在纪录片《从黑夜到白天》中,中国同性恋者首次群体出镜。11个城市,48位同性恋者,同家人一起讲述各自的故事。
25年前的5月17日,是第一个“国际不再恐同日”,世界卫生组织正式将“同性恋”从精神疾病的名单上剔除,同性恋非病理化得到国际医学界的正式承认。当他们正对镜头时,同性恋不再是标签化的异类,他们是一个个鲜活的个体,和普通人并无不同。
1. “外星人”的悲欢离合
一个微胖的男人,精赤上身、光着脚走在连土路都没开发的山里,身边跟着一条狗。“同志啊就不敢想未来,真的有一天我老了,就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到大海上去旅游,趁人不备的时候跳下去。”他叫阿根,这是整部纪录片出现次数最多的人。
2014年末的一个下午,玛鲨和苗酱二人找到了隐居在梧桐山深处的阿根和小海。那天天气很热,见到阿根时他光着膀子,披件睡袍在山里摘菜喂鸡,而他的男友小海,一直在厨房里忙前忙后,厨房里有一口烧柴的大锅和一人高的柴火。
阿根并不缺钱,在多个城市有房产,小海曾是海军陆战队员,现在帮阿根打理酒吧的生意、开车、做饭和健身。每天晚上,阿根坐小海的车下山,在酒吧更衣间换上丑角女装,然后端着酒杯在醉醺醺的人群和震耳欲聋的音乐中穿梭,一直到天亮,再与小海一起回到山上。
少年时,喜欢科幻读物的阿根经常披着军大衣,一个人踩着大雪爬上山头,坐在那里等待外星人的飞船把他接走。“我喜欢男孩子,一定是个外星人。”幼时的阿根,已觉察到他的“与同不众”。
阿根已经记不得是多少年前,他公园厕所门上第一次看到同性恋这个词儿,才意识到他可能就是这种人。战战兢兢在厕所门口等了半个多小时,他将信将疑地跟着一个与他有眼神交流的男人到了公园深处。
很快阿根熟悉了这种模式,上世纪90年代初,阿根辞掉工厂铁饭碗,跑去大连的浴池给人搓澡,也混迹于瓦房店和大连的公园与同志浴池。但他必须偷偷地,因为同性性行为在90年代还属于流氓罪,一般人都会以眼神交流找同伴,以借个火为暗号。
为了不被警察抓到,阿根在扇子的正反面写上不同的字,看到可能是同类的人,他才将扇子翻过来确认身份。
阿根和小海
1997年,中国删除了《刑法》中被用于惩处某些同性恋性行为的流氓罪,实现了同性恋非罪化。不久,阿根与小伙伴们南下上海,经历了一段7年的婚外恋情,最后落脚深圳,从夜场的变装丑角变成了酒吧老板。
这段时间,中国同性恋实现了从“非罪化”到“非病理化”的过程,从科学角度阿根们与非同性恋这平等了,但“外星人”仍旧没有被父亲接纳。
直到今天,阿根每次回家,父亲还是会绕开他,直接和站在阿根身后的二哥打招呼,“老二,你回来啦”。
这些细碎的生活场景中,同性恋者跟异性恋者同样有着悲欢离合,“当同性恋者面对镜头诉说逼婚、失恋,爱的渴望和对孤独的恐惧,他们与我们并无不同”。
2. 黑夜与白天的交界处
从最初的照片拍摄,到后来纪录片成形,8个月的时间里,玛鲨和苗酱拍摄之旅走过11个城市,采访48位和阿根有着不同经历的同性恋者及家人,几百个小时的素材,慢慢勾勒出交界处的一张张清晰的脸。
他们发现,真实的同志王国,和当初的想象完全不同。
拍摄前,接触过同性恋朋友的玛鲨却一度相信,同性恋者已经可以光明正大地生活在“白天”,他们可以在校园里手牵手,会在社交网络里秀恩爱,“那时候我觉得我们生活的社会已经足够包容了”。
而同样在媒体工作的苗酱则觉得,阿根们不被家人接受、也并没有社会包容,同性恋者们不能见光的生活里弥漫着恐惧和压抑。
直到玛鲨正式地问一位常在朋友圈里秀恩爱的同性恋朋友,“你是出柜了吗?”
得到的答案让玛鲨震惊,那个朋友非但没有出柜,还和恋人计划好各自找个女人结婚,为了家族能够传宗接代。
2014年夏天,玛鲨辞去了杂志社的工作,和男友苗酱一起寻找同性恋拍摄对象。
这个选择却不被同行看好,他们拿着成片毛遂自荐却被大多数纸媒拒绝。一位资深主编不曾看过玛鲨的项目就表示:“对这个选题特别没有兴趣。”
为了避免刻板印象中同志的形象和标签,玛鲨和苗酱开始寻找愿意正对镜头的同性恋者,“他必须是一张面孔,而不是一个标签”,玛鲨和苗酱决定不再把他们作为异类、群体来报道,而是关注个人。
阿麦和莫莫
以女同性恋莫莫与阿麦为例。在阿麦家,她说自己为了却临终父亲的愿望而形婚,应付差事的婚礼上,阿麦婚纱的裙摆都是脏的,她一点都没有留意,她的妈妈抱怨了许久。洞房之夜,“老公”就跟男友离开,她一个人留在新房里。婚后,阿麦的“老公”要找各种托辞继续赖在父母家住,万一被父母赶回新房,他就马路边坐一整天打发时间。
“至少是为了父亲好吧?”玛鲨问她,是否因为完成了父亲的遗愿而觉得形婚至少有一点点价值。阿麦却告诉玛鲨,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向父亲坦白,“父亲也许会接受真正的我,而那次形婚根本毫无意义”。
如今,阿麦离了婚,也向母亲坦然出柜。那张铺着蓝色碎花床罩的双人床就是他们的世界。
那次采访后,玛鲨和苗酱深受震撼,那个属于同性恋的王国既不想苗酱所想的那样黑暗,也不是玛鲨以为的那样光明,“现在仿佛是黑夜和白天的交界处,一些人还藏在黑夜深处,一些人已走出黎明,而这个交界处正式一个充满故事的阶段。”
3. 直与弯的碰撞
或许正是交界处的抵抗和挣扎打动人心,五月,关于《从黑夜到白天》的H5页面在朋友圈里刷了屏。
有人看到从容妈妈读着女儿出柜的信而落泪,有人听到密陶略带娇羞地说“具体细节我就不描述了”而发笑,有人因李伦佐和爱人30年的“同性婚姻”而感慨,有人为阿根托着狗的下巴把它当做孩子而动容……
当然,也有人为了反对而反对。
其实,对于应该怎么对待同性恋,玛鲨在图组和纪录片里只字未提,“这一次是想呈现一张张具体的脸,当看到具体的脸,便不会因为不了解而恐惧”。但网络上,咒骂和诋毁的言语仍然不减——同性恋的话题天然能够引起直人们无限的好奇心。
就在5月17日,“国际不再恐同日”的两天前,玛鲨带着纪录片《从黑夜到白天》回母校汕头大学分享拍摄经历。她完全没想到,来看片子的人挤满报告厅,演讲台前都围满了人。
分享会负责人说:“几年前,报告厅也有过一次这样的爆满,同样是讨论同性恋话题的讲座。”
不同于此前和同志群体交流拍摄成片,直人们不遗余力地发问那个不甚熟悉的群体。“你拍摄的人能代表大多数同性恋者吗?”“片子为什么只有美的一面?同妻的痛苦呢?艾滋病的隐患呢?”“片子是在要求我们接受同性恋群体吗?”“这样的片子会不会让更多人变弯?”
事实上,玛鲨镜头里的48位拍摄对象几乎是整个中国愿意出镜的人。“愿意出镜的通常是自我认知好的那一部分,都算是幸运的。”玛鲨感叹。选择出镜至少说明自己接纳了自己,而他们的家人在经历过震惊、不解、难过、纠结后,大多选择了接纳。
更多的人一直身处于孤立的暗角,出于道德、责任、自我怀疑种种可能,小心翼翼地隐瞒自己,也许永远不会出现在镜头前。
玛鲨每次带着设备去恳谈会,都会到不可拍摄区域坐下来听,“那里有更精彩的故事,但他们只愿意和同类交流,离开会场就又回到黑夜的王国”。
《从黑夜到白天》并没有着重呈现同妻、老年同性恋、拉拉这些相对特殊的群体,玛鲨说会把这些放在后续的拍摄内容里,“那将是更为沉重的部分”。
玛鲨时常想起那个除夕夜的傍晚,阿根去到小时常去的那座山头,一座高铁桥横在前方,时不时有往返北京和大连的列车呼啸而过。“他有妻子的,我们也见过,只是平时不去接触。”
大雪刚过,踩着残雪上山,雪花细细如粉末飘起。夕阳极好,回程时车窗外是一片梦幻的浅蓝,小海不能陪着阿根过春节,滑过后视镜的路灯仿如阿根一直在等的“外星飞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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