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床上,他喊得却是别人的名字
我喜欢做蛋糕,来到成都的第二年,我干脆开了一间蛋糕屋。虽然店面租金很贵,但我不在乎。我喜欢开足了冷气在店内的玻璃屋后做蛋糕,偶尔抬头,看街上那些被太阳烤得出油的人们,我心里有一种变态的宽慰。也就是在这蛋糕房里,我邂逅了他。
我做得最性感的一道甜点,名字叫作白雪媚娘。用薄薄的水晶面皮满当当地包裹着打得极细嫩的奶油,刚刚做好的白雪媚娘,手感非常好,托在手里,白嫩诱人,似少女柔滑而坚挺的乳房。我嫌仍不够性感,便在上面加一颗红樱桃,或者草莓,或者鲜枣,于是,连自己也浮想联翩。也许是因为我做得太过逼真,这款诱人又甜蜜到极致甜点,卖得却不好。往往到了晚上,还剩下好几个。打好的奶油放了一天,味道要差好多,我是不吃的,于是便丢弃,那些小小的白嫩的乳房在垃圾筒里,表情很是委屈。
“很性感的面包。卖给我吧。”某天打烊前,美好的白雪媚娘仍剩下两个,我正要丢掉的时候,一个男人坚持要买下它们。他并不打包带走,他吃那两只白雪媚娘的姿势多么暧昧,他粉红色的嘴唇,含住一颗樱桃,吞下去,再含住另外一颗,吞下去。他不像别人,用叉子挑起樱桃来吃,他是低下头去,像吻心爱的女人的乳房的样子去吃那颗樱桃。
我的身体,一阵阵地紧,忽然希望,他吃的不是白雪媚娘,而是,我。已经两个月了,这个男人,每天打烊前,来买两个白雪媚娘,每次用这样性感暧昧的姿态吃掉它们,他穿纯棉衬衣,开大众的车。他不是很有钱,但看得出来修养得体。
来成都之后,我不但爱上了甜品,还介意上了男人的尺寸。夏天的时候,成都热得使人失去了亲近的兴趣,按理说,我应该对男女贪欢肉贴着肉那些热上加热的事情没什么兴趣才对,但或者蛋糕店里的冷气总是开得很足的关系,我觉得自己非常干燥,像旱了一冬的花,需要男人的浇灌。
而我决定只身人一人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生活,要在这里找一两个熟识的男士迅速发展为男友或者情人显然不太实际,而我又是不太喜欢去酒吧。我只有像姜太公钓鱼那样,坐在我开足了冷气的店里,看着我做出来的那一件件风月无边的甜品,等一个可以勾引的男人,最好,他干净一些,有一点小钱,长得不太寒碜,并且,有可以令我满意的尺寸。
当他吃掉第一百个白雪媚娘的时候,我再次仔细地打量这个正风月无边地吃着性感甜点的男人。先看他是否年轻而成熟,年轻代表体力,成熟代表了技术。然后看他的鼻子是否又高又挺且鼻头有肉,据说这样的男人有着令女人满意的尺寸。最后看他衬衣的领子是否洁净如初,体味带来的不是性感,而是扫性。或者,对于一个陌生的男人,我计较得太多。但似我这样的女人,多少已经有些偏执。
这是因为,我认定:越是伤心的人,就越是喜欢吃甜品。当然,也有的人,去吃奶油蛋糕的人,并不是因为他多伤心,只是因为,他想伤一伤做蛋糕那个人的心而已。所以我要看清楚,他是那个被伤了心的人呢,还是那个有可能会伤我心的人。
女人光凭外表看男人,看错的几率太大。我以为他不会答应我请他到家里喝咖啡的邀请,但他竟然没有拒绝。我说:我去洗澡。他说:好。还以为他多高洁,也不过是这样的顺水推舟。这个澡,我洗得很香艳,浴巾很薄,或者不需要浴巾,但可以是个形式。他坐在床边,看着我的表情,有些深情。我性感无比地走过去,坐在他的腿上,手探向他的下腹。
咳咳,咳。他却开始咳。一听就知道是要打断什么的咳。我只好停手,听他说话:我的女友,她的头发,和你的很像。
我以为只要一分钟,他便会停止他的女友,开始说起我。但他没有。直至说到我睡着。我不可能不睡着,我春情荡漾,可是这个男人却在说他失恋的伤心事。或者,我应该等到清晨的时候,再去试一试他的欲望尺寸。
如果一个单身的成熟女人没有固定的男友,那么她有一夜情也是正常的。偶尔一夜情和经常一夜情,其本质是一样的,都代表着情欲。情场上的欲望没有底线,不可能因为自己只有过一次一夜情,就代表你守住了底线,也不可能因为自己有过一百次一夜情,就表明你彻底没有底线。
情欲这东西,很分明。要么彻底放纵,要么彻底坚守。于是,在今天这个暧昧无比的早晨,我这个彻底放纵的女人遇见了一个彻底坚守的男人。一般而言,这种情况应该反过来才是,我是那个坚守的女人,遇上一个进攻的男人,多少可以喊两声非礼以示贞洁。
可是,当进攻的人是我呢?女人可以强暴男人吗?答案是:不可以。所以,我的进攻没有成功。男人身体的某个部分高高耸立把床单撑成一个小帐篷,我有些恼羞成怒:我只听说床上虚伪的是女人而已。他反手以床单将我整个包住:这是男人在清晨的正常反应,与你没有关系。我并不想跟我的女友分手。
你听听,男人的虚伪从来不亚于女人,昨晚他明明看出我在勾引他,却仍然跟我回来,现在赤裸裸躺在同一张床上他居然说不想跟女友分手。
我于是完全放弃了与他来一点什么的念头。我如此貌美性感,他却如此拒绝彻底。我从来很自信自己对于男人的吸引力,不注重女人外貌的男人几乎没有。
所以,我决定放弃。不管想象中他的尺寸多么令我满意,绝不强迫男人与我睡觉。这就是我的情欲底线。我沉默地看着他穿衣走人,我忽然很沮丧,我居然遇见了一个贞节烈男。而更令我沮丧的是,在这个欲望都市里,居然还会有贞节烈男!
上帝不要再给我一个遇见他的机会,否则,我定使尽全身力气抢他回来做我的蛋糕店的压店男郎。我为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如此说来,我的情欲底线岂非就是自己的爱情起点?
上帝果然给了我这个机会。第二天,他果然来我的店里了。我没有来得及将自己的狼子野心说出口,他说:我女友答应见我了,请给我包两个白雪媚娘。她原来也很喜欢这道甜品呢。
我仔细地看他的眉眼,满满的全是喜悦。昨天早晨在我的床上他全身而退,不过24个小时之后,他这样高兴地来我的店里为他的女友买甜点。尽管他只是我并没有成功的一夜情,我理应遵守游戏规则,似他一般与他当面不相识。可是,我很生气,从未有人这样忽略我。我甚至后悔早晨在白雪媚娘里包的是上好奶油而非断命的砒霜。
整个晚上,我心不在焉。打烊的时候,已是晚间九点半。我一件一件地包好那些隔夜的甜点放进干净的垃圾袋,我偏执地认为,没有吃过的蛋糕,不能称为垃圾,它们应有最后的尊严。我的眼泪莫名其妙地涌出来,不知道是因为被拒的委屈,还是为了刚才那个男人满眼里的为着她人的甜蜜蜜。或者,我只是为着我的爱情偏执,我偏执地想找一个瘦削的干净的有修养的男人恋爱。
谁能明白我的爱情偏执呢?是一桩又一桩痛之后的偏执,也是醒悟。可是,当我终于遇见了这个瘦削的干净的有修养的男人,他却已经与别的女人恋爱了。
在我还未收起猝不及防的眼泪的时候,就发现关了一半的店门站了一个人,他的左手提着原封不动的那对性感妩媚的白雪媚娘,右手提着几听啤酒,嘴里发出那种不自然的咳:咳——咳——咳。
他假模假样地咳了半天,才咳出一句话:咳,我想喝点啤酒。
他手里的白雪媚娘告诉我,他的恋情情况不妙,正是我下手的大好时机,我瞬间收起眼泪:好吧。他还没开始喝酒,便说:有一种人,可以千杯不醉。我这种人呢,是一滴即醉,一醉方休。
这个来我的店里吃了三个月白雪媚娘的那个瘦削的干净的有修养的男人齐世明。他才喝了半杯啤酒,就醉了。他脸红红的样子很可爱,他一直在说一句话:我爱你。
我知道这不是对我说的,但我可以假装他是对我说的。男人对女人说我爱你的真相,其实是另外六个字:我想和你上床。
这个聪明的男人假醉之名勾引我,他的手,那么清醒地爬上我的大腿,他嘴里呼出的气,那么准确地吹向了我的耳后,甚至他的胯下,是那么色情地蠢蠢欲动。谁家醉了的男人,会使这样熟练的勾引伎俩?
可悲的是,我明明知晓这个男人只是假醉之名勾引我,我仍然心甘情愿地上了勾。是我解开他的皮带,是我解放他的欲望,他假装抵抗,而我给了他台阶:你看你看,它多需要我。
酒后乱性的意思是,每一个男人,都是被自己的胯下之徒控制的。齐世明既然希望这样欺骗自己,那么,我便成全他的自欺欺人。
不管他是否爱我,毕竟是相互勾引了良久的男女,各自的身体似冬天取暖的蛇,纠缠,轻咬,探索,他想深入我的身体,我想深入他的心。目的并不相同,身体的找寻便愈峰回路转激烈,肉体撞击的声响,海浪撞击岩石在寻找爱的出口。我阵阵地紧缩,这个爱着别人的男人,他到达了我的身,却没有深入我的心。
我骑在他的身上,他在我的身体里爆发时忽然问我:你是谁?我记得,我在风雨飘摇的快感中是这样回答的:亲爱的,我是她的替身。是的,只是爱情替身而已。他这晚被女友甩掉,于是我乘虚而入,侵占了他心里那个原本属于她的位置。
替身有短暂,亦有长久。如果他选择不离开,便是长久。可是,我迎来的,是又一个懊恼的清晨,身边空空如也,床单凌乱不堪,属于他身上的东西,件件被收拾走。真是有床德的男人。带走这一切要告诉我什么?昨夜只是一场春梦?爱情的战场,从来先入为主,我不是她,这个替身,注定战败。
男人和女人之间有一桩事总叫他们无法释怀。那就是:女人的心狠大多是因为男人的狠造成的。女人的心狠却能培养更加狠的男人。如此循环,伤伤不息。
我与齐世明,是注定要成为这样的怨偶。他那个所谓的心爱的女友,附一棵更高更大的男人树而去。他理解她,说人往高处走,是人之常情。却也恨她。怎么能为钱放弃爱情呢?
我理解他,那个女人,真狠,连花心思找个别的理由骗他都不愿。却也理解她,女人无非是想过得更好而已,这没有什么错。
错的是,自以为有爱情。世明偶尔来,不吃白雪媚娘了。只是霸一个位子坐着,等我打烊。然后,去我的房子,彻夜缠绵。一早他便会离开,他从不说爱,也不说不是。若不是我要求得太多,他的欲望尺寸,是令人满意的。
也曾想过的,我只不过是她的替身,他的性伴;他不过是与我贴身相拥心灵却相隔重洋的人。和齐世明这样一个男人在一起,渐渐地,连激烈缠绵,都成为一桩伤心事。这样的伤心事做多了,成都便成为一座伤心城。女人的伤心城与女人的耻辱城一样是不适合再继续生活的。唯一的出路,只有再离开。
作决定离开那一天中午,鱼缸里的几尾锦鲤烦躁不安,不断地跃出鱼缸,我将它们捡起,看橱窗外的行人在酷热里匆匆而过,和过去的每一天没有什么异样。
两点,开始有一对又一对的恋人进店来,每一对都买白雪媚娘。不到一个小时,全部的白雪媚娘便卖光了。多么奇怪的预兆,在成都这一年,我自认做得最好的甜点就是白雪媚娘,可从来没有一天它们是卖空了的。而今天,下午刚刚开始,那些性感的妩媚的白雪媚娘却卖得一个不剩。
最后一对恋人拿着最后那对白雪媚娘走出店门后,我欢快地上楼,齐世明午睡刚醒,我靠过去,与他贴身缠绵。房子剧烈的晃动时,我们仍未离开彼此的身体,所有鱼缸里的锦鲤全部随着因激烈摇动而晃出来的水跳到了地上。桌子,玻璃杯,花瓶,电器,在碰撞,然后,破碎。
前一刻尚贴身相拥的两人瞬间分开,一人扯了床单,一人套了衬衣,然后,抢着楼梯往下跑。
据说,人在面临绝境时所顾念到的人,便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人。我以为,齐世明是我最重要的人。毕竟灾难来临时仍贴身相拥着,即使没有到达内心,也曾到达了身体。可是,你看你看,我们分开要逃生的姿势,是那样迅速,是那样决绝。
只是,假爱之名欲望不了的我仍在劫难逃,还未到达门口,一个大柜子倒下,把我压力在墙角,隔绝了刚巧跑出去的齐世明。
不记得过了多久,我缩在那个角落,分不清楚是余震还是因为刚才被掉落的装饰画砸到了脑袋而眩晕,我看到有人在搬动那个歪倒挡住了出路的大柜子,居然听见齐世明在喊:肖俏,肖俏!你在里面吗?
那真是我听过的世界上最美妙最动听的情话。当然,也只是情话而已。齐世明把我拉到广场上,然后飞快地跑了:露依你千万不要有事!
露依这个名字我是熟悉的。很多个与齐世明激烈缠绵的寂静深夜,齐世明在最高潮的瞬间,往往叫着这个名字。鬼都知道这是他那个前女友的名字。不要问我在那些怀抱里的男人叫着别的女人的名字的深夜时分我有多痛,不要问我此刻以为一场灾难能成全我一段安稳的美梦破碎时心有多冷,你只要看见这广场上站满了慌张的惶恐不安的人们,而只有我,从破碎里从鬼门关里逃出来的我,顷刻之间安然若素的神情,你便知道,这世上许许多多的爱情,也只不过是这样一句自以为是的情话而已。
一座都市尚且破碎如此,哪有一段感情能完好无损?
一次意外让脑细胞开发了100%,我竟然看到了未来的自己正在...
2018-06-23